================= 书名:[红楼]尤三姐的红楼新生活 作者:清云小谢 穿入红楼,成为少女尤三姐, 既拦不住亲妈再嫁 也管不住柳湘莲总在面前晃悠 到宁国府一看,贾珍贾蓉比书中更荒yín 褚英叹一口气,决定自qiáng自立 分田地争家产,拜师父养祖母 认族弟考科举,开铺子赚银子 助大姐主中馈,嫁二姐于良人 抱贾母大腿,倚宫中靠山 内求清名,外扬孝名 为了爱情抹脖子什么的,还是算了吧 步步为营,尤三姐也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PS:本文1v1,时间线略有混乱,请勿深究 男主出场时略渣,设定为成长型 内容标签: 红楼梦 种田文 慡文 逆袭 搜索关键字:主角:尤三姐,柳湘莲 ┃ 配角:红楼众人 ┃ 其它:种田文 ================== 第1章 我本来有名有姓的 禇英确定自己身在红楼世界的时候,她在这个时空已经生活了多年。 不是她神经大条或者是反应迟钝,而是她日常生活的环境和红楼一点也不搭边。 生父自然是姓禇,名宗兆,三甲进士出身,因为性格耿直易得罪人,又不擅jiāo际,快四十岁的人了,现在却仅仅是个大理评事,负责推按,参决疑狱。正七品的官儿,地方上可以做一方父母,在京城这一块儿,根本不算什么。 母亲姓郑,则是出身于淮扬布商家的小姐,最小的庶女。商家们致富之后,一般都会悉心培养自己的家族子弟参与科考,或是在中榜的举子中寻找合适的人选联姻,以图将来在官场上有所倚仗,背靠大树好乘凉嘛。 但这种商户人家,若是想找累世书香的官宦人家联姻,是不现实的。只有那些家境本就贫寒的小户人家,才会接受与商家联姻。 禇宗兆便是这种情况,贫家出生,中举之后便娶了布商家的小姐,四年之后他又不负众望地考上了进士,虽然只是名列三甲,也足以让郑家喜出望外了。多少中举的人熬白了头发,也未必能中得进士呢! 在郑家的打点和支持下,同进士出身的禇宗兆之前的晋升之路还是很顺利的,最高曾做到正四品的少詹事府太常,之后因为牵扯到宫中之事,被人弹骇,贬为这正七品的大理寺评事,因为离设想出了些偏差,这让扬州的郑家很是失望。 而禇英呢?她现在是个才十多岁的小女孩,家里有同母的姐姐,比她大两岁,但已经开始拔高了,身材修长,足足比她高出一头;还有个庶母吴氏,生有一儿一女,女儿很小,才三岁;儿子更小,才几个月,是个吃奶的娃娃。郑氏没能生出儿子,所以在禇宗兆过了三十六岁,就作主给丈夫纳了吴氏,这才终于生出了个庶子。 即便如此,郑氏并没有急着将妾的儿子认到自己名下,怎么说自己也才三十出头,她还有些微弱的信心,觉得自己肯定能生出儿子来。五年前她曾掉过一个己成形的男胎,估计正是那时伤了身子,这么多年才一直没有怀孕。这也是近些年,她一直在悉心调养身体的原因。因为调养得当,郑氏看上去还是很年轻貌美的,比那个年轻十几岁的妾室也不遑多让。 褚宗兆自从被贬之后,便一直jīng神萎靡,郁郁寡欢。回顾自己被弹劾被贬斥的原因,他突然觉得,岳父家毕竟都是商人,对自己的支持其实是很有限的。正四品往上,那是一个多少人都迈不过去的槛,岳父家这种商户也根本没有能力插手帮忙。 而且自他娶了商人之女后,虽然往常衣食无忧,生活尽可以奢靡,也很少有人怀疑他贪渎;可正因如此,朝里的座师,同年故旧也就有意无意的和他拉开了距离。自诩清高的,看不起他攀附商人的举动;落魄无依的,他又不屑搭理人家。正因如此,禇宗兆觉得自己这么多年都郁郁不得志。 和郑氏做了多年夫妻,两人也是不冷不热,维持着面子上的礼貌,盖因为这郑氏盘账做生意是一把好手,于文墨上却只是初通,两人实在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。诸宗兆又时时的表现出看不起岳家人,动辄言商家重利又短视,就连郑氏也是如此,这个家要不是他撑着,让郑氏一直听岳家的话,迟早会把一家子人都坑下去的。郑氏自是不服气他的说辞,夫妻俩隔三岔五便会吵嘴。 相反,对于给自己生了儿子的吴氏,他却明显偏爱一些。这吴氏出身良家,还是秀才之女,其父因病去逝,她不得己给人做了妾,但她自幼聪明好学,于诗词文章之类,她都算得上是jīng通。两人便时常有诗词唱和,泼茶猜令之举,让大妇郑氏越发觉得无趣,于是这正经两口子一年间在一起的次数,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,这让郑氏怎么生儿子呢? 一年前,父亲禇宗兆突然病逝,留下一大家子,老的老,小的小。临终前,禇宗兆一一jiāo待,让老母亲徐氏带着妾室吴氏和年幼的儿子女儿返回老家睢阳乡下,那里有他在任上时置下的田产,足以让家里几个女人生活无忧。至于妻子郑氏和两个嫡生的女儿,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,她们愿意回老家,便跟着婆婆回去,过吃糠咽菜的苦日子。若是扬州的郑家来人接她们,他也不会阻拦。反正郑家累世豪富,养守了寡的女儿和两个外孙女,想来没有一点难处,也免得回到乡下,人口多了,又都是老弱妇孺,过日子艰难不说,郑氏还有可能倚着娘家有钱,不敬老人,欺负妾室和自己惟一的儿子。 而且这么多年他看够了郑家人的脸色,除了对郑氏不怎么亲热之外,两个嫡女他也看得很淡,觉得可有可无。 婆婆徐氏觉得不妥,如此宠妾灭妻,难免坏了规矩;她不明白儿子为什么不好好的安抚一下儿媳,最起码儿媳妇娘家有钱,她在这京城里生活了许多年,早就习惯了这里的生活。一想到要回到那偏僻的乡下,她就先不自在起来。就算儿子不在了,儿媳妇是个有钱的,她做婆婆的跟着儿媳,也足以衣食无忧。两个嫡亲的孙女都姓禇,这是改变不了的,她们难道能不认她这个祖母?但她原本就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农家妇人,儿子有大出息当了京官后,她更是一味的由着他,凡事以儿子的说法为准。夫死从子么,她也无话可说。 郑氏被丈夫临终时的态度气了个倒仰,不想他竟是如此凉薄之人。对此她也不再客气,拿出商家女儿的杀伐决断,珠瑙必较来。禇宗兆葬礼过后一个月,她便将妾室吴氏发卖给了一个行脚商人,又安排人将婆婆徐氏和禇宗兆的灵柩,还有一双小儿女一径送到睢阳乡下。京中的私宅卖出后,她将所得钱财也全部送给了婆婆,丈夫对她不管不顾,吴氏让她生气又嫉妒,老人孩子却是无辜的,她到底也不想做得太绝。 京中的店铺和后来置下的田产自是不能乱动,这么多年,因为她的善于打理,这些产业已经增值了许多,她舍不得。哪怕如今在京中没有依靠,她也还想着两个女儿以后或能在京中找一门合适的亲事,有这些嫁妆傍身,想必女儿的日子以后也会好过些。大女儿是外祖舅家做的媒,已经许了西郊外二十万亩皇庄庄头家的长子,于商家面上来说,算是门当户对,却又是丈夫对岳家不满的原因之一。在禇宗兆看来,皇庄庄头虽说有油水可捞,但和那些阉人们来往勾搭,很是不体面。自己一介清流官,何必去攀这种亲家?郑氏却只道这是自己大哥做的媒,再说了,女儿的亲事,当然由母亲作主,哪里容得禇宗兆反对? 一切安置妥当后,郑氏带着两个女儿一径回了扬州老家,但她是借着给老娘——也就是她的嫡母李氏贺寿诞回来的。投奔娘家的事,她想看看家里人的态度再说。 扬州郑家,虽然不说数一数二,却也是淮扬商户里面排得上号的人家。郑氏是庶出的幺女,生母死得早,在家里时就并不受待见。禇宗兆做到詹事府太常的时候,家里人对这位姑奶奶的态度自是不同,几乎予取予求;这几年禇宗兆被贬,家里人的态度已经转变了许多;现在禇宗兆gān脆病死了,家里人的态度可想而知。 郑氏自小被疏忽轻视惯了,也不在意,对着主母李氏和各房的姐妹,哥哥嫂子,侄儿侄女,倒还像以前一般,十分的知道进退。两个女儿却一时转换不过身份来,尤其是大女儿褚秀,十三四岁正是花一般的年纪,又生得十分清丽可人。她是平常闺中小姐的性子,性格温柔和顺,调脂弄粉,裁衣刺绣都学得有模有样,如今骤然受到冷落,又少了平日里的用度,就有几分的不自在。 小女儿褚英十岁,且没有开始长身体,是个懵懵懂懂的样子。可这两年,郑氏觉得这个小女儿变得有些奇怪,让她和姐姐学挑花刺绣,她无论如何学不会,或是不肯用心学;平日里喜欢的,却是到各处搜罗些书籍来看,而且看得十分驳杂,地理图志,算经,佛经,老庄,六书杂艺等等,那不都是爷们爱看的东西么?禇宗兆的藏书早被她翻了个遍。在小儿子出生前,禇宗兆见到这个次女突然表现出对读书的兴趣,也有几分讶异,觉得类己,倒也时常的点拔教导一番,因此这小女儿也算是打了一点底子。现在回到老娘家,这二女也不管别人说什么,经常到大房的表哥郑淮那里借书来看,两人还常常辩驳谈论些什么,反正相处得不错。 郑淮是长房嫡次子,今年十四岁,是郑家培育的读书种子,过了年就要去国子监读书。对这个长相甜美可爱的表妹,郑淮很是和气,将自己以前的一些启蒙之书尽数找给她来看;因为过了多年,这些书很多已经生了蠹虫,禇家二表妹看过后便将书晒好去霉,又将这些书包了书皮,做了书签,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才还给表哥。郑淮看了自然欣喜,“表妹小小年纪,竟然如此细心,到底是姑父教导有方呀。” 禇英的这个习惯却是前世读书时就养成的,因此也只是一笑。而且她借这么多书来看,主要也是为了解她现在所处的朝代和地理位置。很显然,这是个架空的朝代,很多东西都似是而非,她越看越是困惑;至于地理位置和人们的穿着打扮,还有习惯和称呼,倒是介乎于明清之间。 见表妹没有应声,郑淮不禁又看了她一眼,这才发现二表妹似乎也要长开了,桃花粉面,如鸦双鬓,将来只怕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。大表妹是眼见的长得好,可惜早许了人家,又因为年龄到了,终日躲在屋子里不肯见人。 这二表妹就懵懂些,再过两年,只怕她也藏了起来,轻易不肯让人看了,到时候也不会缠着自己要看书了。想到这里,郑淮觉得心里有点小小的遗憾,几乎是一瞬间,他心里有了想法。 第2章 闻柳色变 主母李氏的生日很快就到了。 因为是整寿,郑家自然不吝钱财,大操大办,不但筵开如流水,还请了扬州最有名的和云班,来唱三天三夜的大戏;郑家又是扬州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,不但各处的亲戚,生意上有往来的同行,扬州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员竟也来了不少,就连通判大人都有贺礼送上。 郑氏在一旁冷眼看着,除了自己嫁的禇宗兆早逝之外,三个姐姐都是夫唱妇随,儿女绕膝,言笑宴宴,她一时觉得十分心酸,却也只能qiáng撑着笑脸。 郑家的戏台搭在后院内湖中央的假山边上,离地一人高的大戏台子,四角立着台柱,挂着帷布,可以任意开合,台上台下灯火通明,恍如白昼。 这假山和戏台都被内湖水环绕,湖上有长长的回廊,每走几十步就有翘角飞亭探到湖面上,正好形成三面环绕的看台。这时正是四月间,天气开始炎热,到了晚上,湖面又点起各式各样的彩色莲花灯,映着天上星月,愈显得璀璨夺目,异彩纷呈。 既是寿诞,台上演出的自然都是喜庆和与祝寿有关的曲目,什么蟠桃会,十女拜寿,醉打金枝等等,十分热闹,众人看得纷纷叫好,一时整个湖面上都似乎dàng漾着欢声笑语。褚英连4D全息的场面都见过,此时自然不觉得罕异,反倒有些兴致缺缺。 姐姐却看得津津有味,忘形处还不断鼓掌叫好。禇宗兆是清流官,家里几时有过这样的排场?京里面能摆出这场面的公候家自然多的是,可那也不是禇家能攀得上的。 姐姐这一忘形,就引起了一些人的侧目,如此鲜嫩的小美人,想不让人注目都难。禇英毕竟有着成年人的敏感,连忙扯了扯姐姐的袖子,让她收敛些,姐姐也意识到了贵妇淑女们瞥视的目光,羞得立刻用团扇半遮住脸。 一曲己毕,下一折便是武戏四郎探母,禇英一眼看去,众人都开始屏息凝神,分外激动,连姐姐也将香帕握在唇边,是一种拼命地压抑着自己兴奋的表情。禇英正在奇怪,姐姐已经掐着她的胳膊低声问:“妹妹快看!看这个白披风翻着筋斗出来的人,看见没有?” 禇英当然看见了。这武生是个身姿挺拔,却又柔韧如竹之人,连翻十几个筋斗,这么拉风的出场,谁会注意不到呢? 随着鼓点落下,武生唰地一抖披风,一个亮相,禇英听到周围有的人在吸气,更多的人发出了“啊”的一声,连她自己也忍不住叫了出来。 为什么呢? 因为这亮相的武生,虽然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,却生得秀美无匹,仿佛自带打光,一眼看上去,真正是清风朗月,玉树琼花一般的,惊世大帅哥! 随着这俊俏武生一招一式施展开来,台下的贵妇少女们开始热烈的拍起手来,尖叫的,呐喊的,捧脸捂心的,挥帕子的,摇扇子的,全没有矜持,和后世的爱豆粉们毫无二致。果然不论什么时候,追星族都是没有理智的,这些人仿佛忘了刚才斜着眼睛瞟别人的是谁了。 姐姐更是兴奋地摇着禇英的手臂:“是柳家二郎啊!这可不是戏子,人家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子弟,就好这一出,有亲朋故友开筵席唱大戏,非得三请四请,还要他有时间有兴致,他才肯来捧场助兴的!妹妹你瞧,他生得真是好,这身手也俊,啧啧……妹妹?”她看到妹妹在发呆。 姓柳的世家子弟,长得清秀俊美,喜爱唱戏蹿场子,身手好,这人设桥段怎么这么熟悉?禇英若有所思。 “姐姐,这柳二郎表字如何称呼?”禇英试探着问,她倒不指望姐姐知道,毕竟两人来这扬州都不久。 “听说为了好养活,特意取的女儿名字,这柳二郎大名就叫柳湘莲,你听,名字配他也好,一点脂粉气都没有,你说是不是?”姐姐闪烁着星星眼,粉面都泛起了桃红。 柳湘莲?不会是她知道的那个红楼世界里的柳湘莲吧? 禇英想了想,决定确认一下。 “姐姐,你可听说过,咱们金陵城有个一门两国公的贾家么?” “这个谁人不知?”禇秀奇怪地看着妹妹,“贾府一门二公,当年一时无两,而今也算威赫,不过他们只是老家在金陵,而今的宁荣二府都在京都啊,也就你这小书呆子不知道了!” “啥?” 褚英想了半天,才明白自己走了弯路,古代又没有新闻媒介,这些当朝之事如果不去街面上打听,这书上还真是没有,看来自已真是穿到红楼世界了? 夜深回到住处,姐姐还在兴奋的花痴着柳二郎,禇英叫停了她,神情严肃:“姐姐,问你件事儿。” “啥么事?看你这样儿!”姐姐柔柔地蹭了蹭她,自去铜镜前卸钗环了。 姐姐才十三岁多一点,是只温柔美好的小萝莉,让禇英总生出想保护她的欲望。 “咱们上面可还有姐妹吗?” 姐姐眨着美目,想了想,“自是没有。今天也是奇怪,你问这些做什么?” 做什么?禇英在听到柳湘莲这个名字的时候,心里就一咯噔。 虽然她现在姓禇,可在原本的世界里,她姓尤啊! 而且自己刚好还排行老三,她上面有一对双胞胎的哥哥,这可不是怪异了嘛? 听到姐姐的回答,禇英大大松了口气。自己是禇家女儿,不会有错,也不会和那柳二郎有什么jiāo集了。于是笑笑,“没什么,刚才看到个女子,和我们爹爹有几分相似,我白问一句罢了”。 姐姐哟了一声,“像咱的父亲大人?可见这女子也长得怪。”想到禇宗兆那漆刷的眉毛,蒜头大的鼻子,禇英忍俊不禁,也难为这个傻白甜姐姐总是信她。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,刚要安歇,就听到呯呯呯急促的敲门声,外面郑氏的声音带着哭腔,着急地问,“我儿可睡了吗?快开门,娘有要事和你们说!” 姐妹俩慌得连忙坐起,姐姐睡在外面,连忙趿着绣鞋儿过来,给郑氏开了门。就见郑氏踉跄着进来,钗横鬓散,满面泪痕,只是呜呜的哭。姐姐胆子小,见母亲哭得厉害,也吓得哭了起来。禇英只得赤脚跑了过来,抱着郑氏仰着脸问:“出了什么事,母亲您快说说!” 郑氏呜呜又哭了一阵,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:“还不是你们那狠心的舅舅舅母!到底都不是亲生的,一个个的都来作践我们母女!方才你们舅母和我来说,让我再嫁!我说要去问母亲,他们说只是与我商议,况且现在夜深了,不必惊动她老人家!” 姐妹俩都大吃一惊,“再嫁?” 郑氏恨声道,“亏她有脸,把那家人说得千好万好,说也是个京中的官儿,比你们那死鬼父亲品阶还略高些,前些时候刚殁了正室;这人没有妾室,家中儿子前些年被人拐走没了音信,只得一个待嫁的女儿;还说那人不嫌弃我带着你们两个,若跟着过去,改了姓,他会当亲生的待,到时一应用度妆箧备嫁,皆和他家女儿一样。你们说,这都叫什么事儿啊?”郑氏又呜呜的哭了起来。 姐姐还在惊诧茫然中,禇英己经感到了一丝不安,“母亲,舅母有没有和你说,这人姓甚名谁?籍贯何处?” 郑氏想了想,“说了,好像是姓尤,叫尤崇义,年纪比你父亲还小着两岁……” 话还没说完,禇英已经开始跳脚了,语气十分激烈,“母亲,不能嫁!坚决不嫁!” “唔?”郑氏很少见到小女儿反应这么qiáng烈的时候,不由得很是诧异。 开玩笑,真的开始设定我是拖油瓶,改姓尤,成为尤三姐?老娘不gān! 抱着郑氏的手臂,褚英仰头看着她,语气坚决,带着恳求又娇嗔的语气,“母亲!我知道父亲不在了,母亲带着我们姐妹,无依无靠,生活艰难,这才回到外祖家!可我知道母亲在京中也略有薄产,我们母女三人节俭一些,门户谨慎一些,未必不能安稳度日。” 想了想,禇英又道,“等元林长大些,我们就将他和祖母接到京中,给他请家塾开蒙,到时候元林举业有成,咱们家也就有了顶门立户的男人。母亲是他的嫡母,到时候还是当家作主的老夫人,咱们母女何必要到人家的屋檐下,仰人鼻息呢!”元林正是吴氏所生的幼子,两姐妹的庶弟。 郑氏愣住了,连她自己都没有想这么多。小女儿说出的这番话,着实有一番道理,自己在这娘家,何尝又不是在仰人鼻息,求人施舍?亲情凉薄,既如此,何不早回京中,再做打算? 想到这里,郑氏有些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,感慨自己活了三十多岁,竟然还没有自己这才十来岁的小女遇事冷静,想得透彻。于是她也慢慢的平静下来,反过来抱着两个女儿安抚,“你们不用担心,咱们明早回了老太太,过几天就回去。我是出了嫁的女儿,归宁而己,他们有什么脸来安置我。” 替大女儿擦gān了脸上的泪水,又柔声道,“你们两个歇着吧,别怕,我就在这外间的榻上将就一下,老太太还在呢,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。” 说的是不用担心,于是郑氏与姐姐很快睡去,剩下禇英在chuáng上摊煎饼,后半夜才勉qiáng入睡。 刚睡着就开始做噩梦,梦见柳湘莲拿着他的鸳鸯宝剑来追杀自己,禇英当然不甘示弱,横起鬼头大砍刀,在梦里两人噼哩啪啦,叮叮哐哐,斗了个难分难舍。 一觉醒来,禇英觉得浑身酸沉,大约是在梦里太过于拼命。 她不由得暗自好笑,转身却又有些担心。 倒不是因为那个虚无缥缈的柳二郎,却是舅母的这个提议太过突兀。 这背后到底有什么缘故呢? 作者有话要说:捉虫 第3章 上船?不许! 不管事出何因,在第二天见到舅父舅母和老夫人以后,郑氏就按照禇英教她说的话,委婉的提出了告辞,而且绝口不提昨天晚上大嫂对自己说的话。 果然所有人都露出一幅如释重负的表情,就连昨晚充当说客的大嫂耿氏也只是微微一笑,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。只有做为一家之主的大哥郑昆象征性的挽留了几句。于是禇英看出来了,这分明是赶客啊! 郑氏这才知道,梁园虽好,终非久留之地,亏她还天真的觉得,这是自己的娘家人呢! 不贴心的娘家人,比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。 耿氏一脸意味深长。 耿氏是了解自己这个庶出的小姑子的。凭着小姑子的庶女出身和传教,还有本来的性格,她不应该如此平静,这背后分明是有高人指点。 可这高人是谁呢? 看向小姑子身旁低眉肃立的两个外甥女儿,耿氏若有所思。大些的禇秀虽然貌美,却是个绣花枕头,这个略说过几句话就知道,除非她故意装傻。至于这个小的,面团团尚未长开,平常也沉默少语,难道会是她?小小年纪,竟有如此城府? 想到次子几次三番夸赞这个二表妹聪明可爱,耿氏知道绝不能掉以轻心。这个儿子读书举业很有灵气,耿氏将他看得眼珠子似的,还指望他将来高中入仕,为自己挣封诰呢!就算妹夫还在,这耿氏也是看不上禇家的,因为褚家没有家底。更何况他不在了呢。 昨天晚上自己过去找她说的那番话,是几妯娌商量好的。一则是试探,二则倒是真有这么一户人家。 耿氏一想,那家人都不嫌弃郑氏孀居,甚至不嫌弃两个拖油瓶,看上的就是郑家的豪富,郑氏的陪嫁。既然如此,自己何不成人之美呢? 再说了,这对小姑子来说也是好事,一则重新有了个依靠,二则也免得她赖在娘家不走,两个外甥女儿一日日出落得水葱儿似的,若再和家里的子弟们表兄表妹的掰扯不清,那就难做了。到时难道还能让这俩丫头做妾不成?不能做妾娶来做妻,那自家可又亏大了。 不过这小姑子能主动提出离开,就是好事,省得夜长梦多。 想到这里,耿氏脸上也堆起了假笑,挽留了几句。郑氏昨天晚上被禇英提醒过了,自然是坚决辞去,耿氏也乐得就坡下驴。 心情大好之下,她命人备了厚厚的金银财货,说的是,“扬州离京城甚远,妹子这一去,不知几时才能得见,到时两个外甥女儿出阁,我们做舅舅舅母的,都是当家人,平时又生意繁忙,诸事缠身,到时未必赶得过去;做祖母的更不用说,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,也不能见;只好这次多备些礼,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。妹子尽管收着,若不要,便是嫌少。” 禇英心里不由暗赞,这个舅母果然厉害,说话滴水不漏。这一番话,就是表明了,面上情儿,你爱要不要,就这么多。还有呢,你们母女仨走了就别再来了,路远,不要借着婚嫁之事走动,以后也最好不要麻烦我们这所谓的娘家人。 郑氏也不是傻子,哪能听不出这大嫂的话外之音呢?但事己至此,还能得到一笔财物,倒也不算是最坏的结果。 而且在禇英的指点下,郑氏带着二女到族内各家告别辞行,又不忘到处哭诉自己丧夫无子的难处,足足辞了几日。禇英既然有心,便着意打扮了一番,两姐妹素衣素裳,看上去一个清丽别致,一个楚楚可怜,却又处处透着落魄寒酸劲儿。 不出意外,郑氏阖族豪富,最不缺的就是银子,于是各家但凡有表哥表弟的,一律送出厚厚的财货宝物,生怕被沾上了有什么后患。母女三人得到了一笔大大的意外之财。 郑氏喜出望外,心中yīn霾全无,带着两个女儿,高高兴兴的踏上了归途。 坐了大半天的车轿,便要转水路上京。因为一行都是妇孺,且听说最近水路上不大平静,大哥郑昆还是做了安排的,毕竟是妹子,出了事也不好看。 郑家安排了一个五十来岁,看上去沉稳老道的崔先生,负责全部人路途上的吃住行转;七八个健壮些的小厮,跑腿担行李用;还有两个壮妇,却是大嫂耿氏的得用之人,说是到京中有事要办,刚好顺路;再其余的就是郑氏母女和她们带来的几个仆妇,一行十几人。郑家是水路营生起家,自然不缺私船,因此这船也都是郑昆安排好的,是一艘双层的舫船,虽不十分豪华,看上去却也低调气派。 船刚要解缆起锚,就听见码头上有人高叫着崔先生的名字。崔先生应声从船舱里出来,看一看码头上,见两个年轻人骑在马上,披着一样的玉色缎子斗蓬,其中年长些那人笑道:“听说崔先生要送人上京,想不到如此匆忙,我们弟兄差点赶不上。” 崔先生听声音才辨出人来,忙向岸上拱手,“哪里哪里,冯公子说笑了。我此行上京,也是受家主指派,何赶劳公子相送呢?” 冯公子还没说话,旁边的少年人先嗤笑一声道:“老家伙,忒会给自己长脸。我们哪里是专来送你的,不过是也要上京,搭个顺风船而己。前几日便听郑家家主说起过,只是不知道走的日子。这次总算要走了,却又来不及知会我们。我们这骑马赶了大半日,总算赶上了。你且快放下踏板,让我们上船。” 崔先生有些为难,“两位公子可有家主手信?实在是,船舱里都是女眷,多有不便……” 他话还没说完,少年已经忍不住了,冷笑道:“什么女眷?不就是郑家的表亲么?你放心,我们弟兄在外头,多少粉头花魁没见过,没得去窥视两个小姑娘!你也不想想,我们是什么人家,岂是那等龌蹉猥琐之人!” 崔先生讪笑道:“那是那是,只不过,我到底不是能做主的人,还请两位公子见谅。这样吧,公子稍待,我先去问问我们家姑奶奶,可好?” 年轻公子有些不耐烦了,“那你快点!” 母女三人在舱内早听到几人说话。禇英坐了大半天的马车,累得够呛,此时刚安安心心的在铺上躺下,听到外面说话也懒得动弹。姐姐jīng神头却还不错,听到说话便爬到舱边,掀了帘子偷偷望外看,随之她便开始激动了,“啊,妹妹快看,那个披风里面穿着白衣服的,好像是柳家二公子柳湘莲哎!” “什么?”禇英吓得一个激灵,连忙从榻上爬了起来。 姐姐兴奋得满脸通红,“没错了!另外一个,好像是冯紫英冯公子,也是个俊俏郎君,风流人物,扬州城内都是有名号的!当日祖母家做大戏,他就在台下不远的地方,都是玥表姐指着告诉我的,我记得可清楚了!” 郑氏此时已经出了船舱,而岸上两人也抛过来郑家家主的手信。郑氏细看了一番,觉得并无不妥,好歹是双层的船,两人住到楼下一层的船舱即可。再说了,大哥亲自jiāo待了,这两人身份贵重,自己并没有拒绝的理由,于是郑氏命人重新放下踏板,让两人上船。 岸上两人下了马,牵着马往踏板上走来。 两人刚要上踏板,就见第二层船舱的甲板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。禇英居高临下,指着两人,很大声很认真地道:“你们两个,不许上我们家船!” “唔?” 正待上船的两人诧异的看向船上的小小人儿,又不约而同的对望一眼,最后同时看向郑氏,表示着自己的困惑。 郑氏吃了一惊,忙回头向上看去,对禇英喝斥道:“英姐儿,做什么?怎么这般没有礼貌?快些回舱里去!”一面向两人陪笑,“小女年少顽皮,两位哥儿莫要放在心上,她平时并不这样的……” 她话音未落,就听上面禇英清亮的声音道:“没错,我平时并不这个样子,只是你们两个,言行无状,冒失粗鄙,我看了就不喜!你们还是去另外找船吧,我家的船不欢迎你们!” 冯紫英正要说话,柳湘莲还是个少年,比他气盛得多,立刻便应道:“小丫头,你倒是说清楚,我们两个如何粗鄙,如何无状?再说了,别以为我们不知道,这明明是郑家的船,不过是送你们上京,怎么就成了你家的了?” 禇英嗤笑一声,“船虽不是我家的,可也不是你家的。这船的主人是我舅父,他指定管事的人是崔先生。崔管事呢,年纪比你们大许多,你们直呼其名,便是无礼;他虽是下人,却是郑家的下人,不是你家的下人,轮不到你们到他面前趾高气扬;你们对他无礼,也就是对主家无礼,既要搭顺风船占人家的便宜,还如此骄横,有这样反客为主的道理吗?” 柳湘莲被她噎得一愣,片刻反应过来,刚要说话,禇英又道,“还有,你们两个,大喇喇的牵着马就想上船,这船上哪里有安置马儿的地方?马儿既上了船,又有气味,又要拉屎,还要嚼裹,你乐意吗?你乐意的话,和马儿住一个舱,你们同吃同睡?” 这一顿抢白,冯紫英倒还好,柳湘莲早气得俊脸通红,若是日常,怕早掣出剑杀上去了。可惜上面是一个小丫头片子,甚至经不住他一个指头;可难道就这样灰溜溜的下船?那还不让人笑掉大牙?堂堂柳二郎,何曾受过这等污糟气!柳湘莲越想越气,决定不管不顾,先上船再说,等见到这个小丫头,一定要整治得她服服帖帖。 冯紫英却是个好脾气,在他背上轻拍了拍,示意他稍安勿躁,一面仰起头向禇英笑道:“郑家的表小姐是吗?冯紫英这厢有礼了。若我们不带这马儿,表小姐可愿带我们弟兄一程吗?” 禇英想了想,他们这两匹马看上去都很神骏,不可多得,笃定他们不会弃了马儿不管,于是肯定地道:“若是不带这马,你们当然可以上船。”她站在高处看得清清楚楚,这两人两马一起过来,身后没有任何随从小厮。 冯紫英胸有成竹的笑了,“表小姐可要说话算话呀。” 禇英有些犹疑,但还是点了点头。 第4章 冯紫英 “甚好。” 冯紫英抚掌而笑,对着站在船舱甲板上发愣的几个壮仆喝道:“郑忠,郑丙,你们两个过来!” 被叫到名字的两个郑家壮仆吓了一跳,陪笑道,“冯公子,家主安排的差事,我等不敢怠慢,还请公子不要为难我们。” “嗐,我怎么会为难你们呢?是这样,你们两个是按着家主的意思,护送你家姑奶奶和两位表小姐上京,对吧?” “没错啊?” “那不就得了,我和柳公子两个上船,换你们两个回去。你两个,把我们的马儿好生带回扬州城,就寄放在你们郑家。我们呢,就代替你们,提扛搬抬,护卫打点,那都不在话下;你们觉得,我这个法子如何?” 两个壮仆茅塞顿开,“哟,那还有什么可说的?两位公子论身手,论名望,论行船走马的经验,哪点不比我们qiáng?我们姑奶奶和表小姐有两位公子护着,家主可就放了一百个心了!” 冯紫英哈哈大笑起来,抬头看一眼呆愣住的禇英,对一旁的柳湘莲道,“咱们上船吧!” “你们——”禇英急了,跳着脚,“你可以上船,你旁边那个,不可以!” 柳湘莲此时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,正血气方刚的时候,闻言气得一把甩开了冯紫英的手,开始挽袖子,“臭丫头,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,你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对我?嗯?我拼着今日不上船,也要和你说道说道!” 禇英吓得下意识地躲了一躲,“哟,这位柳公子火气大得很哪!不单与我一个小丫头置气,如今越发要动上手了,不知柳公子打算如何对付我?我说了,就是看不惯你,明公正道的,许人人捧着你,欢喜你,就不许人讨厌你?这是哪门子的道理?银子还有人嫌它硌手呢!” 柳湘莲气得转身就走,冯紫英一把拖住他不肯撒手,“哎呀呀柳贤弟一一这还是个孩子,你何必和她一般见识呐?她讨厌你,咱们别招惹她便是,郑家姑奶奶可是极有分寸的人,是吧?” 郑氏不知如何是好,闻言立刻便赔笑道:“极是极是,柳家哥儿实不必和个女娃儿置气,这混帐秧子,回去我必好生管教,”一边转头瞪褚英,“还不快滚回你那舱子里去!” 褚英闻言撇撇嘴,向仍在激怒状态的柳湘莲做了个鬼脸,一扭身跑开了。 刚进舱房,就见褚秀坐在榻上,若有所思的看着她。 “怎么啦姐姐?”褚英跑过去,撒娇一般的抱住她。褚秀身子香香软软,天生是个尤物。 “我还问你怎么呢?”褚秀任她抱着,柔声道:“柳湘莲如此俊秀之人,见过他的女子无有不喜欢的,你倒好,这样嫌弃,我寻摸着,你们之前也并无jiāo集呀?” 褚英无谓地道:“我一见他就讨厌,想必天生的克星。他皮相再好,和我不相gān,你以后别和我提他,也别让我见到他。” 诸秀美目瞟她一眼,“说的都是小孩子话。你呀你,还没开窍呢!” 眼见着妹妹爬到榻上睡下,不再理她,她只得也和衣卧下,心头却是满满的甜蜜,怀chūn的少女,绮梦连连。 可能因为舟车劳顿,加之夜睛,水面平静,两姐妹睡得出奇的好,一夜无话。次日一早,姐姐便要下楼去用早点,褚英一把扯往她,“姐姐别去,省得有人碍眼,我吃不下。让婆子们把吃的东西端上来。”想了想,她又正色对褚秀道:“那两人皆是外男,有崔先生和母亲照应着便好。姐姐年纪到了,也早议了亲,以后有不三不四的人,轻易别露了面。”这也是在警告褚秀,做为一个真正十三四岁的少女,她需要人提点的地方还很多。 “妹妹说的是。”褚秀面上有些发热,细声细气地道。她从来不否认妹妹比她早慧懂事,因而她也很习惯听从和依赖。 “这一路上,人多嘴杂,咱俩谁也别露面。知道舅母为何要派那两个婆子跟着吗?那就是来看着咱的,要咱们安安份份的回京,别出什么幺蛾子。临走那天我见舅母面色不太好,其中可是有原因呢。按理说咱走了,她可以松一口气的呀?”说到最后,褚英已近乎自言自语。 “你说啥么呀?”褚秀软软糯糯地问。 她根本听不懂妹妹的话。 “没甚,记着我的话,别露面,咱们只管在舱里说话,看书,你不爱看书就做绣活,闷了咱就开窗,chuī风,看风景。” 可似乎天不遂人愿,第二天晚上江面就不平静了。 这日晚间的天气有些闷热,褚英将舱内的湘妃竹帘全部卷了上去,习习江风chuī来,好生舒服,姐姐在榻上似睡非睡,慵懒困倦的样子极是可爱。褚英怕她着谅,正要打下帘子,远远见一只小乌船驶了过来。褚英只当是普通的渔船,并不在意,可又过了一会,她无意中一看,这只小船仍远远的坠着。 褚英生了疑心。没有叫醒姐姐,怕吓着她,褚英猫着身子,轻轻巧巧的出了门,去找郑氏,又撩开竹帘子指给她看。 郑氏却很不以为然,“哪里就有这么多水寇?一艘乌蓬小船而已,上面拢共能坐几个人?你这妮子,jīng怪得很,小小年纪,都想的什么?” 褚英不喜她唠叨,捂住耳朵退了出来。但她心里还是不安。该怎么办呢?一咬牙一跺脚,她定了定心神,沿着舷梯到了下层,找到冯紫英和柳湘莲两人所住的舱房。 犹豫片刻,她才敲了敲木舱门,幸好开门的是冯紫英。 “咦,这不是表小姐吗?有事?”冯紫英显然有些讶异,似无意地向舱内看了一眼,见正睡在榻上的柳湘莲身体明显僵了一下,不由有些想笑。 “有要紧的事,”褚英声音急切,“我在船楼上远远看到一艘小乌船,跟了我们快半个时辰了,想请冯公子上去看看,是否有什么古怪!” “有这样的事?” 冯紫英神情严肃起来,“我去看看。”他一掀衣摆向外走去,褚英早在前面带路,“随我来,我们那舱里看得最清楚,你们在这里贸然过去看,只怕打草惊蛇,从帘子后面看隐蔽一点。”冯紫英赞赏地看了她一眼,此时舱内的柳湘莲也急忙起了身,“冯大哥,我同你一起。”褚英闻言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,激得他差点跳起来,终久忍住了。 三人很快沿舷梯上了船的二楼,打开舱门,姐姐被惊醒,见两个男人进来,吓得忙用被子捂住头。褚英来不及安抚她,爬到榻上掀起了帘子,冯、柳二人也来不及避讳,一齐爬上chuáng榻去看。冯紫英一眼看到,就倒吸一口冷气,“坏了!” 正在此时,听到动静的郑氏过来查看,一见男男女女几人都在榻上,吓得尖叫起来,“啊一一一你们这是——”她话还没说完,褚英早扑过来捂住了她的嘴,小声而急切地道:“母亲别做声!我刚才让你看那小乌船,是水匪,冯公子说了,是平时不怎么出现的乌船帮!” 郑氏还不以为然,“乌船帮又如何?也就这几条小船,咱们船这么大,青壮也有十几个,怕他们做甚?” 冯紫英看她一眼,“姑奶奶有所不知,这乌船帮是个小帮派,全不讲道义和规矩。被他们盯上了,不但失财,还要丧命;他们手段极为残忍嗜血,一向主张男的毁尸灭迹,不留后患,女的么,就掳到他们的老巢里,想来您也知道是要做什么;我和柳兄弟两人,逃命是没有问题的,可我们既得了方便,也不好撒手不管。姑奶奶还是合计一下,带着两位表小姐,寻个隐蔽的地方藏一藏,金银细软之物,倒是不要带在身上,免得累赘。” 郑氏这才慌了起来,可她到底见识不够,虽听冯紫英说了财物不可随人,却也并没有放在心上。好不容易在娘家偌大一包金银细软,这让她如何舍得? 东西自然是很沉重,因为还没来得及兑成银票。郑氏吭哧吭哧地提着大包裹,扭着一对小脚,带着两个女儿找藏身的地方。禇秀吓得腿软,一直在那哭哭啼啼,禇英只得半扶半托着她往前走。 郑氏被禇秀哭得心烦意乱,“哭,哭有什么用?等那些水匪上了船,你再哭,到时一家子给你老子做伴去,也省得老娘带着你们两个拖油瓶,在这世上活受罪!”一面自己也哽咽了起来。 母女三人磕磕绊绊地下到了底舱,禇英在杂物堆里找了个箱子,让郑氏先藏好,又让姐姐蹲在两个大桶的后面不要吭声。郑氏抱着那个大包裹,箱子始终关不上。 禇英见了,一声不吭地将包裹夺了过来,然后啪的一声盖上了木箱,锁好。 郑氏在箱子里面大喊,“英姐儿,你要gān什么?” 她听到禇英抱着那个包裹跑了,一溜烟跑得飞快,顿时深恨自己,当时为什么不把禇英的脚也裹了。 第5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禇英抱着大包裹,一气儿上了船楼。 郑氏在底舱里听的没错,乌船帮的贼人确实已经拢过来了,七八条乌蓬船,像食人鱼一般,在暮色里很快驶近,恶狠狠的围住了他们的大舫船。最近的两艘船上,已经能看见那些贼人模糊的面目,他们兴奋的怪叫着,有人挥舞着亮闪闪的大砍刀,更多的人手里拎着铁钩,水刺,跃跃欲试,只等船再靠得近一些,他们就要钩船了。 这一切在禇英看来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,因此她没有觉得害怕,反倒有些兴奋和紧张。 冯紫英和柳湘莲此刻都在船楼上,两人都已经束好袖口,上衣摆扎了一半在裤腰里,显然已经做好了打斗的准备。一楼的甲板上他们已经安排好了家丁壮仆,分发好了武器,两人在这高处,一是为了观察敌情,二是做为一支生力军,打算出其不意。柳湘莲无意中瞟了一眼,就看到禇英抱着个大包裹上来,顿时气坏了,“你不要命了?这是你一个小丫头该来的地方?快滚!” 冯紫英也有点语气不善了,“表小姐,你这不是添乱吗?到时我和柳兄弟还得分神护着你!你快点找个地方藏起来!” 禇英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,“你们若有本事退了贼人,我自然无事;你们若是本事不济,让贼人得了这船,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?你们放心,我不会妨碍你们,只是我怀里这包东西重要,无论如何不能让贼人得了去。” 说着一面蹲在地上,将包袱散开,从面上拿出几件衣物铺在地上。这都是她和姐姐贴身的小衣。随后她快速将这一大包细软分作三堆,分别用小衣包了起来,命令两人,“这些东西拢共才十多斤,你们每人帮我背一堆,也不会沉。以你们的身手,打不过总能逃出命去。若是船丢了,我们母女三人不能活,可是东西也不能便宜了水贼。若是船还在,回头我找你们要。”一面已经手脚麻利地将东西分别捆在了他们身上。 冯柳二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操作,一时目瞠口呆,禇英早背着她的那堆东西,飞快的下了舷梯。 “冯兄,你说,这,这算怎么回事?”柳湘莲哭笑不得。 冯紫英也很是无语,“罢了,到时若不方便,咱们丢下就是,还可以缓缓贼人的势头。” “她若是回头找咱们要呢?” “赔给她就是,一些小玩意儿,值甚么钱,她说多少就是多少,咱们也不是缺这点银子的人。” “可是,”柳湘莲总觉得不对劲,“冯兄,我们是不是被讹了?” 冯紫英一笑,正要说什么,就听“呯呯”数声,接着船体轻轻摇晃了起来,贼人的钩子铙子已经搭上船了! 冯紫英面色一变,“柳兄弟,贼人到了,咱们先下去再说。那几个家丁壮仆可能撑不了多久,贼人若杀了他们,下一步便是要搜舱了;再有那几个婆子妇人,惊怕之下说出什么来也是有的,到时那母女三人难保无虞;咱们好歹拼上一拼,若实在拼不过,那也是尽力了,回头和郑家也有个jiāo待。”说着已经往楼下去了。 柳湘莲很快跟了上去,一面小声嘀咕,“若是我师父在就好了,三山五湖,他还是有点名号的,就怕这贼人不识时务。” 两人来到第一层,见舷舱和甲板上打杀声早喊成一片,此时己近天黑,贼人拎着各式各样的砍刀,接二连三的望船上爬,壮仆们有的拿着枪棍,有的举着船篙,专捅那些趴在船舷上的水匪,还有人点起了明晃晃的大火把,竟然也是极好的武器,烧得水匪们不敢近身。冯柳两人下楼来,见暂时还没有伤亡,不由松了一口气,于是一人掣刀,一人使剑,两人很快加入了战团。 柳湘莲一边劈砍挑刺,一边大声喝道,“道上何人?这里乃是青竹先生座下弟子柳湘莲,还请各位朋友行个方便,放我等过去。朋友通个名号,来日必有重谢!” 众人仿佛都滞了一滞,青书先生的名号显然还是很响亮的,有几个水匪犹豫着停了手,就见已经跳上船上的一个小头目状若疯虎,哈哈大笑道,“青竹先生又如何?我等得罪了他的弟子,他还能将我等斩尽杀绝不成?”他头上淌着鲜血,显然是已经被打破了头,“弟兄们,咱们好不容易遇到这一票,船上没什么硬扎子,杀光他们,拖了船,说不定还能向郑家敲上一笔,都给我扎起,来呀!” 一面举着刀,不管不顾的向柳湘莲劈了过来,“长得跟兔儿爷似的,还敢谎称是青竹先生的弟子,今天我先帮他教训教训你!” 柳湘莲生平最恨别人拿他的相貌开玩笑,顿时气得双眼通红,“贼子,看剑!爷爷今天不杀了你,枉自作人!”只见他身形如青竹般柔韧,略一侧身便避开了对方直劈过来的大刀,随之一挽一挑,剑花闪处,长剑己深深刺入贼人的左胸处,柳湘莲银牙暗咬,再顺势一拧,那人惨叫一声,登时气绝身亡。 之后柳湘莲便杀红了眼,单薄清瘦的身体里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,不但身形分外灵活,剑法jīng妙狠辣,而且绝不留情;冯紫英也趁机一面打斗,一面鼓动众人,“你们都看见了,今天这帮贼人是要谋财害命,是要将我等斩尽杀绝!大家伙并肩子上啊,今日不是你死,就是我亡!” 一时船上众人空前团结起来,个个奋勇向前,倒杀得贼人一时不敢上船。 冯紫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,对柳湘莲道:“柳兄弟,这样下去不是办法,咱们船上拢共就这么十几二十人,可贼人看样子源源不绝呀!咱们方才不伤人还好说,现在他们死伤都有七八个人了,看来今日他们是绝不肯善罢甘休了!” 柳湘莲暗地里咬了咬牙,“冯大哥,今日是我之错,你放心,我绝不拖累了你们。”一面嗖地跳上了船舷。冯紫英吓了一跳,“柳兄弟,你这是做甚?” 柳湘莲回头一笑:“冯大哥,看我的!”直起身来,脚尖在船舷上一点,他轻轻巧巧地便跳到了离得最近的那艘乌船上,一剑解决了船上留守的水匪,他撑起长篙,将这艘乌船向远处划去。 立刻有水匪大喊,“点子扎手,有人跑了,拦着他!”水面零零散散的小乌船顿时乱作一团,这船的长篙打了那船的人,那船又挡住了另一船的去路,还有后面不知情的在喝问出了何事,一时水匪们骂声不绝。 柳湘莲奋力撑起长篙,在乌船群里左冲右突,很快就冲出了重围,水匪们分出好几艘船追了出去,于是对船上的攻击就缓了下来。大船上压力骤减,有人糊里糊涂的就喊了起来,“怎么回事?是有人撇下咱们逃走了?” 一时气氛有些异样,马上有人喝骂,“胡说八道什么!那是柳公子给咱们报信搬救兵去了,若不然尔等想困死在这里吗?”正是冯紫英的声音。 众人一听能够得救,立马像打了一针jī血,个个奋起,船上双方都有死伤,一时仍然是杀得难解难分。 又过了片刻,蓦地,一阵铿铿锵锵的铜锣声在远处江面上响起,接着星星点点的火光闪烁起来,一条大艨船的轮廓依稀显现。冯紫英定神一看,立刻大叫起来,“巡江守备来了!是巡江营的船!” 天哪,虽然平时痛恨这帮江营兵苛税繁重,敲骨吸髓,可此时这帮人无谛天神降世,船上众匪顿时失了斗志,纷纷往乌船上逃,来不及的gān脆跳水逃生;在那艘大艨船的yīn影下,小乌船如被沸水泼开一般,四散逃蹿。 未几艨船已经靠近,冯紫英是场面人,方方面面他结jiāo认识的人多,上了大艨船,说明此次的事情,又请求管带营务必派人去寻柳湘莲,被几艘乌船追赶,他此刻生死未卜。 船上众人劫后余生,自也是心有余悸,男人们互相查看伤口,甲板上有没断气的水匪们再补上两刀,仆妇们也抖抖索索地从底舱爬了出来,开始收拾打扫,帮助将受伤的人挪回舱内,又从江里打上水来,冲洗甲板上的血迹。 郑氏母女三人也从底舱出来了,看到这些血腥的场面,郑氏和姐姐差点没昏过去,只有禇英一双眼睛梭巡着,到处寻找冯紫英和柳湘莲的身影。刚才分配好包裹后,她很快藏好了地方,直到有人下底舱去喊贼人已经走了,她才出来,因此不知道冯、柳二人的去处。两个人都没有看见,这两个王八羔子,该不是带着她的银子跑路了吧? 禇英登时有种想哭的感觉,她跑到船舷边张望着,正要找个人问问,就见冯紫英正从对面的舰船上踩着踏板回来,禇英这才放心了,忙不迭的去扶冯紫英,然后顺便取下了他身上背着的细软,又到处张望,问“柳公子呢?” 冯紫英很是担心,“柳兄弟突围出去搬救兵,还没有音信,真不知道他是从哪个方向走的;刚才好几艘船在追他,也不知道他是否安然无恙,早知道管带营这么快过来,柳兄弟倒不必要冒这个险。” “谁说我不必要冒这个险?”只见人影一闪,柳湘莲不知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,“若不是我突围出去,正好遇到了另一艘江面上的行船,管带营哪会来这么快?那船正好是江南甄家的,而且甄家的宝玉公子正在船上,他们这才放了快船去帮我们报信的。” 柳湘莲月白色的衣服上沾满了血迹,看来一路突围出去,也是经历了数次恶战。 禇英见了,立刻便要来拿他身上的细软包裹,柳湘莲眼珠子一转,偏不给她,将那小小包裹高高擎在手里,他朗声道: “诸位!” 第6章 梁子结大了 一时正忙碌着的众人都向他看过来,褚英也愣了愣,不明白他要做什么。 柳湘莲斜睨了她一眼,这才又笑道:“此次,诸位血战杀贼,劳苦功高,护得姑奶奶和两位表小姐平安,咱们这位表二小姐,别看年纪小,她可是个慡快人;这不,她拿出自己的体己,特来酬谢各位!” 他话还没说完,船上已经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欢呼声。随船入京的下人们一开始就知道,这并不是什么有油水的好差事,毕竟听家里主人们议论,这位姑奶奶家里俨然是破落户一般;不过这些人想的是船去船回,只当是去游山玩水,还可以到京城见识一番,倒也落个轻松。谁知半路会遇上水贼呢? 这次幸得有冯、柳二人相护,船上没有死人,可轻重伤号也有好几个;那位姑奶奶受了惊吓,也只知道哭泣咒骂,全不理事,众人正情绪低落,听到这样的好消息,自然是格外欢欣鼓舞,好几个人甚至噼哩啪啦鼓起掌来,激动之情溢于言表。 禇英大吃一惊,郑氏闻言头也不晕了,也不趴在一旁gān呕了,立马上来就狠狠掐了禇英一把,“你gān的好事!” 禇英还要分辩什么,就见柳湘莲已将那个小小包裹打开,在大火把的映照下,大大小小的金元宝,各种花样的银踝子,各式的玉佩手镯钗环,简直要闪瞎人的眼。 众人不由得齐齐吸了口冷气,果然,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这位姑奶奶家再破落,随手撒出的东西,挑一样出来,也够他们这些下人花销个一年半载的。 一时众人分外激动,有的gān脆在甲板上呯呯磕起头来,“谢表小姐恩赏!” “谢姑奶奶体恤!” “真是好人哪,姑奶奶将来必定福寿安康,长命百岁,两位表小姐必定嫁得佳婿,一世富贵!”仆妇们也围了上来,以便分得一点油水。论起说讨巧话,谁也比不上她们的嘴,哪怕上一秒她们还在嘀咕,这位柳公子手里拿的,好像是哪位表小姐的里衣。 一面众人已经将柳湘莲围拢在当中,商讨如何分配赏赐,是要按杀贼对敌的功劳,还是要按受伤挂彩的程度,一时众人吵吵嚷嚷,争论不休,把郑氏母女三人倒撇在了一边。 郑氏见状气得一个劲地掐打着禇英,“都是你gān的好事!牛心古怪的东西,寡廉鲜耻的小娼妇!就这样把老娘的东西败了,你怎么不去死!你去死!” 禇英分辩道,“母亲息怒,女儿自有说法!”一面用力扒拉着郑氏的手,前世她可没有遭受过这样的家庭bào力。 郑氏勃然大怒,“反了你了,还敢还手?”一边就拖着禇英的头发往船舷边去,“今日不打发了你,老娘再不活着!” 禇秀从未见过母亲如此bào怒,吓得在一旁只是哭,竟全没有勇气上来劝解。 禇英头皮被扯生疼,她身体又瘦小,被郑氏薅了头发在手里往前拖,一丝一毫也不能动弹,踉跄着走了几步,仓促之中还崴了脚。远处冯紫英一眼看见,急忙跑了过来,“夫人何以至此?表小姐再有不是,她毕竟是您亲生的!”一面用力将两人分开,禇英被扯得头昏眼花,身体都开始瑟瑟发抖,哭喊道,“母亲何必如此!” 郑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一手戟指着禇英,“老娘生得下你,就能打杀了你!似你这等忤逆之物,我就算打死了你,也是除去个祸根,省得贻祸家人!”一面扭着小脚又要来追打,冯紫英只得将禇英先扶到一旁,这才叫上禇秀一起,两人去劝解郑氏。 禇英觉得心灰意冷。 到这个世界以后,父亲的冷待漠视,母亲的庸俗贪财,姐姐的懦弱无能,曾经她以为和自己并没有关系。可是现在看来,她错了。作为一个古代女子,这些人都是她惟一可依赖的家人。在这样身份和环境下长成的女子,怎样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,不陷入那些一眼就能看得到的悲剧呢? 这似乎非常无解。 但她更没想到的是,郑氏竟然糊涂昏馈至此。 眼泪不住的从眼眶里涌出来,她无声的哭了。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,第一次哭泣。 她发誓,这也是最后一次。 人,不应该仅仅是活着。 要活得舒心,活得自在,还要顺应这个世界的规则,活得风光,活得惬意,这于一个闺阁女子来说,何其艰难! 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挑战? 经此一事,禇英的意志更加坚定。这也决定,从此以后,无论身份如何转变,她始终谨慎、坚韧、冷静到甚至有些冷酷。 被冯紫英劝解一番,又或者是他许诺了些什么,郑氏终于肯回房了,走时犹骂声不绝。 禇秀扶着母亲回舱房,走时一步三回头,虽然懦弱胆小,但她心地还是良善的,此时自然很担心妹妹。她打算好生劝劝母亲,毕竟温顺如她,一向还是挺得母亲欢心的。 而作为始作俑者的柳湘莲,因为全程被众人围绕着,竟然全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。 等他终于分派完了钱财,众人各自散去,这才满意地拍拍手,像是出了口恶气一般。 回到和冯紫英两人所住的舱内,他心情极好的和冯紫英打招呼,冯紫英却并没有理会。 两人相jiāo日久,柳湘莲当然知道这是冯紫英在生气,不由有些奇怪,“怎么了冯兄?可是出了什么事?” 冯紫英看了他一眼,有些无奈地道,“你今天这事可做的有些不地道呀!” 柳湘莲一听就明白了,顿时就有些生气,“怎么着?帮人还帮出麻烦来了?要不是咱俩在,这一船人都得被那水贼糟害了!怎么,就这,她们还有说嘴?是不是那丫头说什么了?” 冯紫英叹一口气,“她倒没说什么,倒是那郑家姑奶奶,看上去气坏了。” 柳湘莲高兴得哈哈大笑,“这样不是正好?这包东西可是那丫头给我的,我给她散了,她老娘还不好生骂她一顿解气?我说骂得很好,那丫头,牙尖嘴利的,我看她还敢不敢神气!” 冯紫英皱眉,“柳兄弟,男子汉大丈夫,切忌气量狭窄,睚眦必报。咱们行船走马,能过去时且过去,能少许多祸事。说来说去,那表二小姐也只一时口舌之快,并没有伤害你什么。你何必如此!”一面又道,“那郑家姑奶奶果然是商家出身,爱财如命,听得银子就这样没了,把那表二小姐一顿好打,若不是我劝着,差点把她拖到江里喂鱼呢!” 柳湘莲吃了一惊,“竟有这样的事?虎毒还不食子呢,这郑氏一个妇道人家,怎能这般狠心?” 冯紫英没有说话,半晌才道,“这世道,女子本就生活艰难;那位表二小姐,父亲不在了,母亲又这般昏聩狠毒,她以后的日子,只怕也不好过呀!” 一时两人面色都很沉重,片刻后冯紫英摇摇着,“说到底,这事也与我们不相关,咱们不提也罢。”于是又说起别的事,“方才我去守备船上,看见带船的是忠顺王府总管事的那个远亲,叫陈什么来着?哦对了,叫陈经,托他的面子,守备营只要了我百十两银子,这钱,郑家必然是要给我的,若不然,他们的船以后在这片江上不好行走。我到时把数目说得大一些,等郑家的钱到手,就给了她们母女,省得那位表二小姐再受苛责。” 柳湘莲心里这才略微松快了些,轻轻吐出一口气。 等郑氏睡下了,姐姐才回到舱内,一进门就看见禇英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,头发已经梳得整整齐齐,却只穿着肚兜,两条纤细雪白的胳膊上,青一块紫一块的掐痕分外醒目。 禇英正在给自己涂着药油,抬头见到禇秀时来,还笑了一笑,叫了一声:“姐姐”。 禇秀看了心疼不己,连忙上前,“我到甲板上找了好一会,不见你,原来你自己回来了。我来帮你吧。”又问,“哪里来的药油?” 禇英就将手里的药油递给了她,“是冯公子他们让人送过来的”。 禇秀动作十分轻柔,每搽一处便问,“疼不疼?”禇秀一开始还回答,后来就懒待说话了,gān脆不做声。 禇秀就忍不住又流下泪来,“母亲的脾气,你又不是不知道;她是爱财如命之人,你又何苦拿了她的钱去散?那些人都是舅舅家里,签过生死契的,他们的命值什么钱?咱们一个子儿不给,他们也是要送我们回去的,你说是不是?” 禇英觉得没法和她沟通,只得笑了笑,“你说的很对。” 禇秀松了一口气,“这样吧,明天一早,到母亲舱门前跪着,向她请罪,大不了我陪你。” 见妹妹不说话,她又着急起来,“咱们做女儿的,惹母亲生气了,就要请罪,这是惟一的办法了。她毕竟是咱们的母亲,你还能qiáng撑着,一辈子不和她说话吗?还是要等着,她来和你说?” 第7章 郑氏其人 禇英想了好一会,终于还是点了头,禇秀这才放了心,细心替妹妹将小衣披上,“天气虽渐渐热了,可这是在江面上,有江风,担心别着了凉。我今晚在地上铺了席子睡,怕半夜不小心沾到你伤处。你好生歇着,明早我叫你。” 第二天一早,天还没有亮,禇秀就叫醒了禇英,两姐妹收拾得整整齐齐,跪在郑氏所住的舱门前。 “母亲,妹妹来向您请罪了。”禇秀道,一面碰了妹妹一下。 禇英只得也低低叫了一句,“母亲。” 禇秀不满意,又碰了她一下,禇英只得又提高了声音,“母亲,女儿知道错了。” 舱内全无声息,只听到郑氏轻轻咳嗽了一声。 禇秀连忙又道,“妹妹年纪还小,不懂事,母亲就原谅了她吧。”接着鼓起勇气补了一句,“母亲若是不答应,我们姐妹便长跪不起。” 舱内gān脆连咳嗽声都没有了。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,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,才听到郑氏唤人洗漱的声音。片刻后郑氏出了门,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姐妹二人,“你们想跪,就多跪一阵子吧。老娘一大早还没吃东西,等我吃完了,再好生和你们说道说道。”一面径自下楼去了。 天下此时下起了濛濛雾雨,不一会儿,两姐妹的衣衫都打湿了。 禇英转头看了看姐姐,“你这是何苦呢?她又并没有生你的气。” 禇秀没有说话,只是安抚般地看了妹妹一眼,“别出声儿。母亲会看到咱们的诚心的,她会原谅你的。” 又过了不知多久,郑氏才一扭一扭地上来了。 “哟,竟然真的还跪在这里,看来是挺诚心的呀!”郑氏冷笑着,围着两姐妹走了半圈。 禇英低下头没有说话,禇秀抬起头,用恳求的眼神看着母亲。 “罢了,你们起来吧。”郑氏淡淡道。 禇秀大喜过望,“母亲原谅妹妹了?”一面连忙去拉跪在地上的妹妹。 跪了偌久,两人都腿脚发麻,好不容易才站稳了。 郑氏却突然扬手,只听“啪”的一声,一个清脆的巴掌落在姐姐禇秀的嫩脸上,两姐妹都愣住了。 “我只当你是个听话的,你却几时学会了这招?长跪不起?这是要胁迫我?”郑氏叉着腰,瞪视着禇秀,“给你好脸了?你这样,还指望我疼你?” 禇秀捂着被打得生疼的脸,呜呜的哭了起来,“女儿不敢!” “还有你!”郑氏隔着衣服,又狠狠地掐了禇英一把,“láng心狗肺的东西!老娘卖脸子得来的银子,凭什么被你白白送出去?你说,你把银子给那姓柳的做什么?是不是看人家生得好?小小年纪不学好,你这贱妇!” 她眼神冰冷地看着禇英,“你等着,我如了你的愿,横竖再过几年,等你长开些,我迟早要把这钱弄回来!我不好过,你们谁也别想好过!”一面甩了舱门走进去。 听到郑氏这一番话,禇英神色木然,仿佛无知无觉,也不为所动,禇秀却神色惊恐,一把抱住妹妹,将她的头搂在怀里,却只敢呜呜地哭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 褚英也不挣扎,任她抱了一会儿,这才神色淡漠地道,“姐姐,你看,无论我们怎么做,她都不会原谅我们的。咱们还是先回去吧。” 虽然都说商户重利轻义,不想郑氏这人更是极端,平时也看不太出来,到了要紧处,却是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全不相信,眼中只有这些银子宝物。 在她现在看来,这些阿堵物才是她的命根子。究其因由,郑氏因为年幼失怙,父亲有等同没有一般,异母的兄弟姐妹们都是面上情儿。她在扬州娘家的时候就饱受歧视,嫁给禇宗兆之后又缺乏宠爱,她一生都缺乏安全感,缺乏爱人的能力,也从未体会过被爱的感受,这才是她一生注定会悲剧的原因。 禇秀抱着妹妹,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自从父亲去世后,母亲仿佛变了一个人,而她,也从一朵温室里的娇花变成了风雨中零落的野草。没有心机,缺少主见,她仿佛一根藤蔓,天生便要攀附于人,依赖于人。 虽说她早已经订亲,可离说好的日子还有两年,张家也并没有主动来提起亲事;父亲走了,她现在惟一可以依赖的就是母亲,可此时的母亲,显得既凶狠又陌生,这让她满心惶然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 在禇英的极力安抚之下,禇秀终于止住了啼哭。两人回到舱内,等禇秀彻底平静下来,禇英才开玩笑般问道,“姐姐从小温顺听话,所以没挨过一个手指头。如今姐姐不过是挨了个巴掌,何必如此伤心呢?你看我这做妹妹的就皮实多了,母亲又掐又打,我没事人一般。”禇秀知道她是在逗自己开心,只得勉qiáng笑了笑,片刻后仍是忧心忡忡,“妹妹,你一向是个有办法的人,你说,咱们该怎样做,母亲才能消气?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可想了。” 禇英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,“姐姐,难道你就没有想过,有一天,咱们也可以不受任何人的气,不用顾虑任何人的想法,做自己想做的事,和自己喜欢的人相处,你想过这样的生活吗?” 禇秀眼中一片茫然,“妹妹说的是什么,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呢?身为女子,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日子过?咱们女子没出阁前,自然是要恭顺父母,一切以父母的意愿行事;将来去了夫家,又须得以夫为天,孝顺公婆,照顾子女,咱们,咱们怎么能只顾着自己呢?” 禇英有些怜惜地看着她,“姐姐不懂不要紧。等有朝一日,妹妹能活到这个份上,就可以照顾姐姐,保护姐姐了。姐姐记着我今日说的话,以后凡事要三思而后行,为人做事,更是须得有自己的主张,不要轻信于人,也不要行差踏错。姐姐知道了吗?” 禇秀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,“你看的书比我多,懂的也多,你说的,自然都是很好的道理。可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?母亲可还在生气呢!”看来禇秀心里的不安并没有稍减,不管禇英说什么样的话,她都能扯回到这件事上。 禇英心想,若不能哄好郑氏,姐姐只怕一路上都不能安稳了。于是只得安慰她,“姐姐放心,等到了晚上,我自有法子哄得母亲高兴。” 禇秀闻言,顿时大喜过望,“妹妹说话可是当真?你真有法子?” 见妹妹肯定地点了点头,她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,“果然还是妹妹聪明,我反正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的。”又好奇地问禇英,“快和我说道说道,到底是什么法子?可要我和你一起?或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?” 禇英微微一笑,“不必了姐姐,我一个人就可以。到时你可就留在船舱里,哪儿也别去,也别出声儿。就算外面捅破了天,你也只做不知道,更不必理会。你听明白了吗?” 禇秀惊疑不己,“妹妹,你该不会又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吧?” 禇英叹了口气,“姐姐,昨日之事,实属意外,因为我看错了一个人。但是我保证,以后都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。再说了,最坏的结果,不就是母亲仍然不理我们么?姐姐就再信我一回。从小到大,姐姐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?我想做的事,千方百计也要做到。而且有些事,就算是现在一时吃了亏,我以后也会找补回来。”她在心里暗想着,自然也包括,那个害她吃尽苦头的柳二郎。 禇秀想了想,自己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,只得由着妹妹去折腾,“你先得答应我,不可对母亲不敬。” 禇英立刻保证,“那是自然。” “那好吧,晚饭后我早早就睡下,你若是将母亲哄得好,明天一早我再去请安。”禇秀细声细气地道。 “这就对了嘛!”禇英抱着姐姐么啊亲了一口,“来,亲香一个,姐姐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!” 禇秀粉面飞起桃红,啊地一声推开她,“你这小妮子,和哪里学到的,羞死人了!” 禇英向她扮了个鬼脸,“自然是书上看到的——姐姐羞什么羞,过两年你嫁了人,天天这样羞答答的,可让我那张家的姐夫如何是好呢!” 禇秀羞得追打起她来,“你还说,一天天口没遮拦的,我再没见过,哪家的女儿有你这么不害臊!” 禇英一面躲一面笑,“我再不害臊,没有到外面去说,咱们嫡亲的姐妹,什么话不能说的?”一面扶着被弄散的发髻,连连告饶,“好姐姐,我以后再不说这样的话了,你可饶了我吧!” 两姐妹又逗笑打闹一阵,这才作罢。 晚饭后,禇秀到底又到郑氏舱里去了一趟。郑氏仍是冷冰冰的不理她,禇秀讨了个没趣,只得怏怏的回来,拉开帘子看了一会江景,又发了一会呆,眼看着天色渐暮,这才心事重重的睡下,却并没有睡着,时刻留意着外面的动静。 禇秀到郑氏那里请安的时候,禇英也出了门。沿着第二层的舷梯再往上爬,就到了舫船的顶上,正是当日冯紫英和柳湘莲上船时,看到禇英所站的地方。 帆声桨影,江平水阔,清风徐来,好不惬意。 一切都分外的平静。 禇英微微一笑。 第8章 软肋 这边舱内,郑氏已经换了短衣和宽大的衫裤,正由路妈妈给她卸下钗环,准备歇下。面对铜镜坐着,她微闭着眼,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上,天生漆黑细长的娥眉微微皱起,神情显得有些疲惫。不用说,郑氏算是个美人,否则也不能养出花朵一般两个女儿来。路妈妈四十来岁,是她的陪房,是郑氏多少还有些信任的人之一。此次出门,郑氏只带了两个婆子,一个服侍她,另一个照顾姐妹二人,年轻的使女丫鬟一个都没有带。 送婆婆去睢阳后,大部分年轻些的使女,约摸有十来个人,都和那妾室吴氏一起,被她发卖了;一者是为了省下开销,婆婆和那吴氏母女三人走了,留着这么多使唤人也没什么用;再者她认为,作为一个寡妇,自己已如死灰槁木一般,年轻鲜嫩的女子们总在眼前晃来晃去,很是影响她的心绪。 路妈妈帮她卸下钗环,又轻轻替她揉按了肩部,然后端过水盆来。郑氏就着洗了手和脸,便捧着一旁早备好的雪蛤汤,轻轻啜了一口,她皱起了眉,对路妈妈道,“这汤有些冷了,让人去热一热再来。”路妈妈正在收拾,听后便应了一声,“夫人稍待,我把这些东西归置好,便去重新热了来,很快的。”一面端了面盆先出去了。 郑氏想着先闭目养养神,便上了榻,谁知一会便感觉十分困倦,正要睡去,就听见外面有个急促的声音叫道,“姑奶奶可睡了吗?大事不好了!” 郑氏吓了一跳,遂然睁眼,问路妈妈,“是谁?” 却见路妈妈并不在里面,显是为了去热雪蛤汤,还没有回来。 就听舱门呯呯的被敲响了,外面的人连声道,“姑奶奶,表二小姐爬到主桅上去了,咱们上不去,她自己也下不来,正在那里叫人呢!姑奶奶好歹出来看一看哪!” 郑氏翻身坐起,不由心烦意乱,“这个小孽障!一天天的不消停,作妖作怪!她喜欢爬,那就让她呆在上面别下来,我懒待理她!” 又自言自语,“秀姐儿呢?她们俩姐妹不是住在一起么?妹妹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,她是死人么?”正在此时,路妈妈回来了,郑氏急忙道,“路妈妈,你先去看一看,秀姐儿在不在。” 路妈妈应声而去。两间舱房离得很近,路妈妈很快便回来了,“姑娘,出了怪事儿,到处没见着大小姐的人。” 郑氏这才开始觉得不对劲,“不见人?船上都找了吗?她去了哪里?”一面催着路妈妈帮自己穿衣,“走,去看看怎么回事儿。” 扶着路妈妈急急的走着,郑氏先去两姐妹住的舱内看了看,果然一个人也没有。两人急忙又下了舷梯,来到甲板上,就见稀稀朗朗几个人正站在那里,都举了火把,仰着头向上看。 夜色中依稀看到,主帆最顶端的架子上,半坐着个瘦小身影,不是禇英又是谁呢? 郑氏马上叉起了腰,仰着头就要开骂,这时陆陆续续从舱底上来几个轮桨手,一见禇英趴在主桅上,个个大惊失色。为首一人更是一拍大腿,“糟了!” 把郑氏吓了一跳,“诸位船工,怎么了?” 为首那人直跺脚,“晦气!咱们行船的,本来连女人物事都要忌讳,如今更是了不得了,一个女子,竟然爬上了主桅!难怪此行如此不顺!看来还有祸事在后头呢!” 遭水匪这样的事都出了,竟然还有祸事?那是要船毁人亡才算吗?听到这船工的话,船上的人顿时炸开了锅,“这可如何是好?咱们得先把表二小姐接下来吧?” 有的人就开始嘀咕了起来,什么姑娘家家的不像话,郑氏家教不好等等,若不是昨天禇英散了银子给他们,只怕更难听的话也说出来了。 掌舵的更是直嚷嚷,“我说咱们只有耽搁几个时辰,先收了帆,收帆她才能下来。到时让她自己抓着帆布,不要被甩了出去。是她自己非要爬到上面的,咱们也没办法。她若是不下来,咱这船就不走了。” 郑氏急火攻心,抓着路妈妈一个劲地道,“路妈妈,你,你去和他们说,我们英姐儿还小,她虚岁才十一,连天葵都没有来过,算是哪门子的女人?小孩子调皮罢了!让他们千万不能收帆,这一收帆,她要是没有抓紧,要么掉在甲板上,那至少也得摔得手折脚断的;她要是掉在水里,那更了不得,这里江水如此湍急,她命可就没了!” 路妈妈被她催促着,只得上前乞求,“诸位大工,好歹看在舅老爷的份上,千万别收帆,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成吗?” 看了郑氏一眼,她又对着众人道,“各位,你们有谁能救了二小姐下来,我家夫人必有重赏,比昨日的赏格还要高!”她生怕郑氏不允,谁知郑氏慌忙点头不迭。 众人望一望高高的桅杆,你看我,我看你,谁也不愿意上去。 没办法,主桅既高又滑,人一爬还飘飘摆摆的,平时除了专门补帆的工匠,谁没事爬到那上面去呢? 而且以这个时代的建筑高度,一般的人都还是很恐高的。 郑氏仰头看着禇英,见她一声儿也不吭,不由且哭且骂,“孽障!牛心古怪的东西,你这是犯得什么贱,作得什么死?!你是要气死你娘不成?你想死,这江面又没盖着盖儿,你就别出声儿,你一头扎下去,谁也看不见!你偏要爬到这上面丢人现眼!”骂到不出声这一句,突然又惊觉大女儿好像也不见了身影,一时竟害怕极了,又痛哭着问,“你姐姐呢?我的秀姐儿,她去哪里了?她去哪了?啊??”她的脑海里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,一时之间全身都开始发抖。 她不敢再往下想,马上摇头,“不会不会,秀姐儿这么听我的话,她不会的,她绝不会……”求救般的看着路妈妈,她痛哭失声道,“妈妈,你快让人再去找一找,船上每个角落都喊上一遍,我的秀姐儿听话的很,只要为娘的叫她,她一定会出来的!” 想到自己为了出一口心中的闷气,拿着两个女儿做阀子,又打又骂,而平时胆小懦弱的长女很有可能一时想不开,做出傻事,她立刻又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起来。她几乎要崩溃了。 禇英居高临下,看得真真切切,听得也是清清楚楚。 姐姐竟然不见了?自己不过是让她不要出来、不要应声而己,难道她聪明了一回,竟然知道藏起来了?看着痛哭的郑氏,心又道,再糊涂的女人,只要做了母亲,必定会有这样一个软肋。也许平时不自知,可到了这种极有可能生离死别的关头,再冷酷、再坚qiáng的人都会失了分寸,何况郑氏这样的,纯粹是为了发泄一时之气的人,禇英心想。 觉得时机差不多了,她这才在上面高叫了一声,“母亲——” 见众人都抬头看上来,她又委屈巴巴地道,“姐姐哭了一晌午,我怎么都劝不住;后来我就睡着了,醒来没有看见姐姐,我就跑了出来看,后来我好像听到是姐姐的声音在叫我,而且在江面上渐去渐远,我一着急,想到高处看看,就爬到了这么高,我就下不来了……” 众人这才明白事情的缘故。原来,这位表二小姐真真是个心地纯善,孝友幕亲的好姑娘,她是为了找姐姐才爬到这么高的地方的,而且现在还被困着下不来了,真是可怜见的! 很多人开始用同情的眼光看向郑氏,也有小部分的人在幸灾乐祸。昨天击退水贼后,幸而表二小姐大方打赏,先不管她是人小不懂事还是真傻,众人领到卖命钱以后的高兴也是真的。 而后来,郑氏当着众人的面,就开始打骂两个女儿,众人私下里一嘀咕,也就知道了是什么缘由,这姑奶奶还真是颇得郑氏的家传,抠索得很,而且当时就这般,分明是不给人脸面。 众人觉得讪然无趣的同时,也都很同情这个二小姐,毕竟她是因为散了钱财给他们这些人才吃的挂落。可同情归同情,吃到嘴里的肉要吐出来,那是万万不能的,于是众人都很快的离开了,这也导致昨日在郑氏的教女现场,除了柳湘莲,一个劝解的人都没有,那些得到好处的人竟集体失声了。 众人现在同情郑氏,自是因为现在她两个女儿,一个不见踪影,生死未卜,另一个被困在这主桅之上,能不能下得来还两说。 而郑氏已经哭得头昏眼热,江风又chuī得帆叶直响,郑氏只听到禇英断断续续的声音,什么没看见姐姐,什么姐姐越去越远,什么自己下不来了,顿时她觉得眼前一黑,软软地就要往地上倒,路妈妈身高体胖,一把揽住她,同时死命地掐了她一把,“我的小姑奶奶,这里还等着你做主呢,你可不能有事儿!” 照顾两姐妹的何妈妈也忙上来扶住她,“夫人还是快想想法子,先把英姐儿弄下来再说。” 郑氏有气无力地哭道,“叫我有什么办法?难道我自己爬上去吗?”说到这里,她愣怔了一下,突然用力地挣开两个正搀着她的老妈子,“对了,你们都不肯上去,我来上去,我先把我的英姐儿接下来,再去找秀姐儿……”挣着刚走出几步,她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,唬得两个老妈子忙抢了上去。 此时众人看着都有些不忍了,纷纷上来搀扶劝解,“姑奶奶别自己先急坏了身子!” “是呀,大不了再想想别的办法,人命关天呢,咱们这么多人,还能眼睁睁的看着孩子被困死不成?” “哎呀对了,船上不是有冯、柳二位公子吗?他们那身手可都是一等一的好,要救这表二小姐,还不和玩似的?” “都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,两位公子竟也不出来照应一声儿。习武之人,他们能睡得这么沉吗?这可真是奇了怪了!” “别管这么多了,快让人去叫他们吧!” 立刻便有人自告奋勇的去了。 第9章 施救 冯紫英和柳湘莲当然不可能无知无觉。 事实上,柳湘莲还是第一个发现禇英的人。 在禇英一开始灵活地往桅杆上攀爬的时候,他就发现了。 柳湘莲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。在他的印象里,能做出爬杆这种事情的,除了猴子,就只有玩杂耍的男男女女了。 而很显然,这两者禇英都不是。她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官家小姐。 柳湘莲看得呆住了,以至于他本来只是想撩开帘子看看外面的天气,却保持这个姿势往上看了很久。 冯紫英和他说话,见他全不搭理,便也凑了过来,“看什么呢?难道天上飞着女人?” 这一看,冯紫英也愣住了,“竟然被我说中了?” 柳湘莲似乎没有听见他说话,只是喃喃地问,“她就不害怕吗?这么高,她怎么有胆子往上爬的?这,这别是中邪了吧?” 冯紫英也是啧啧有声,“郑家这位表二小姐,做事还真是,出人意表啊。不过,她爬到这上面是想做什么呢?” 正是江月浸夜,万籁皆寂之时,两人一齐仰望那高高的桅杆,在舱内被空间所限,甚至望不到尽头。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,冯紫英一笑,“想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吗?我倒有个主意。” “嗯?” “咱们先别出去,也不吱声,就装做不知道这事儿。这位表二小姐做事不会没有目的,咱们再等等。估计过一会儿,该有人来叫咱们了。” 想了想,又道,“不过呢,待会咱们能知道的,估计只是那位表二小姐希望别人知道的东西,她真正的意图,一般人不能知道。不如咱俩打个赌,推测一番,看谁猜的最接近事情的真相。你敢赌吗?” 柳湘莲一梗脖子,“为什么不敢?”想了想,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,“不,你之前劝我说,下了船,她和咱们就各奔东西,再不相见了,我没有必要和她置气,我都听了你的。那咱们理她做什么?横竖与咱们不相gān。”说完他就蜷回了chuáng上,做出不想搭理的样子。 冯紫英叹了口气,“柳兄弟,让我说你什么好呢?别说她现在好歹和咱们在同一条船上,就算是个陌路之人,能帮手的,咱们不还是要帮手么?要不然,何以对得起豪气任侠这四个字?这也是青竹先生当时愿意收你为徒的原因,你不会忘了吧?” “我,我不是……”柳湘莲立刻翻身坐起,后脊绷得笔直,我没有!我只是不想和那个讨厌的丫头有牵扯而已!但他又怕冯紫英笑他孩子气,只得抿嘴不言。 “那不就得了?”冯紫英好笑地看着他,“你忘了昨晚上的事?你把她银子散了,害她挨了好一顿打,你心里就没一点过意不去?就算她之前无故慢待你,那你现在仇也报了,气也出了,堂堂男子汉,不至于这点气量都没有吧?” “自然不会。”柳湘莲平息了一下自己心绪,正要再说些什么,就听外面有人急切的叫道:“冯公子,柳公子!” “来了!” 舱内二人jiāo换了一下眼神,仍然是由冯紫英去开门,门一打开,来人就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,“两位公子,快去救救我们表小姐吧!” 冯紫英一看,这人竟是船上的老舵工,昨日对水匪时特别有经验,还杀了一个水匪。冯紫英连忙伸手去扶他,来人却执意不肯起身。 “快起来!说说怎么回事?你家表小姐怎么了?”他这是明知故问了。 来人便如此这般地描述了一番,大意就是昨天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,两位表小姐都受到了姑奶奶的责打;大的呢,早到了懂事的年纪,一气之下可能想不开,这会子船上找不到人,很有可能是跳江寻了短见;小的呢,被姐姐临死的怨气所惑,不知怎么就爬到了主桅上,她说自己迷迷糊糊就在上头了。现在她无论如何也不敢下来,这深更半夜的,别人也不敢上去救她,姑奶奶都已经哭昏死在那里了。崔管事已经吩咐放下小船,沿路回去打捞,想着人到时候总会浮上来,捞到尸体也是好的。 “什么?!”冯、柳二人大吃一惊,柳湘莲失声道,“你家表小姐,大的那个,她跳了河?” “就是啊,两位公子!现在是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啊!你就说惨不惨!偏这小的又被水鬼运到桅上坐着,都快吓傻了!表二小姐,那可是个良善高义之人,我等昨日刚得了她的赏赐,这人不能忘恩负义呀!我这才舍着老脸求到两位头上。两位公子,可一定要帮忙啊!”老舵公说完,还重重地磕了一个头。大有他们不答应,他就不起来的架势。 “哎,老伯,我们何时说过不答应啊!”柳湘莲用力扶起老舵工,扭头对冯紫英道,“冯兄,咱们快去吧!”一面径直出去了,另外两人忙跟了上去。 几人往甲板的方向去,老舵工是熟习水性之人,在船上如履平地,走得飞快,冯、柳二人落在后面,冯紫英一拽柳湘莲衣摆,压低声音道,“柳兄弟,你看出点什么来了?” 柳湘莲一愣,“你说什么?” “就是方才我和你打赌的事啊。咱们现在才知道,那姐姐也不见了。你觉得,事情真是像他说的那样子吗?”冯紫英保持着一贯的审慎和冷静。 柳湘莲的思维早被来人的诉说打乱了,他已经完全忘了刚才自己和冯紫英打赌的事儿。 “那,你看出来什么了?”自己现在脑海里面其实一团糟,柳湘莲不想bào露自己,便随口反问。 “我反正觉得事有蹊跷,咱们先去看看再说。”冯紫英若有所思。 前边老舵工已经向他们急切地招手,“两位公子,你们快点啊!” 三人很快来到甲板上,围观的人也比方才多了些,船上的人大部分估计都被惊动了。 男人们指指点点的商量着救人的方法,妇人们则聚拢在一起,神神秘秘的说着关于水鬼拖人的故事,有一人甚至说自己亲眼见过那东西,黑糊糊门板高的一团,力大无比,被它缠上了,人就失了智,都不记得自己做过些什么。如今表二小姐被困在桅杆顶上,指定是被那东西緾了,最好找个懂的人来驱赶一下。要不然小小的一个女孩儿,哪有胆子爬这么高? 路妈妈半蹲在地上,郑氏软软的躺在她怀里,不时的抽泣一声,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嚎啕大哭了;本来照顾两姐妹的何妈妈却只是远远的看着,不敢近身,刚才她已经挨了劈头盖脸两个耳光,郑氏责怪她没有看好两位小姐,她脸上现在还在发烧呢! 冯、柳二人对视一眼,柳湘莲向冯紫英点了点头,便撩起衣摆塞进裤腰里,然后活动了一下手脚。既然练过武生,这些攀爬翻滚的功夫当然不是盖的。柳湘莲又还是个少年身形,正是轻灵如燕,柔韧似竹之时,抓着桅杆旁边帆叶上的缆绳,他猱身而上,只一躬身便蹿出一丈来高,看得众人一阵惊叹,“真真好身手!” 柳湘莲爬了不到一半,就听到上面禇英轻轻哼了一声,是很明显的不屑。在下面已经听到水鬼缠身这个说法,柳湘莲不由一愣;不过他自来便是个胆大之人,因此并没有停住,动作反而更轻快了。眼看着离桅杆顶越来越近,他突然听到禇英淡淡的声音,“谁要你多事?”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,就见好大一片帆从头上罩了下来,接着一只脚用力地踢在了他左肩上。柳湘莲丝毫没有防备,立刻仰面摔了下去,也亏得他机灵轻巧,立刻将那帆布一抓,先缓了一下坠落的势头,接着又奋力抓住了升帆的那条绳缆,这才dàng回来重新抱住了桅杆。 惊魂未定之下,柳湘莲气得浑身发抖,这哪里是被水鬼缠住的样子?这分明就是她自己在搞鬼! 甲板上众人自然都看见了柳湘莲摔下来那一幕,都吓得尖叫起来,再一睁眼,发现柳湘莲重新稳稳的抱住了桅杆,这才又都欢呼着松了一口气。接着众人又看见了极为难忘的一幕,表二小姐抱着尚鼓着风的厚厚的帆布,缓慢地从天而降,在月下飘飘dàngdàng,好一会儿才落了下来,众人急忙四散躲开。 就见那船帆渐渐落在甲板上,扑的一声,散作层层叠叠一堆,禇英就被裹在这堆叠着的帆布中,一动不动。 几个妈妈急忙围了上去,路妈妈一手便托起了禇英的身体,用手在她脸上探了下,立刻向众人道,“咱们二小姐没事,她还活着!” 众人立刻一阵欢呼,一齐围了过来,路妈妈接着开始摇晃着禇英的肩膀,“二小姐,你醒醒罢,嗯?”这会郑氏也挣扎着起身了,跑过来抱着禇英就哭,“我的儿啊!……” 禇英要尽量的装虚弱,激发郑氏的母性,她这时当然不肯醒来。 郑氏哭了一阵,颤抖着伸手摸禇英的脸,“我儿怎么不睁眼呢?” 众人也纷纷议论起来。 “想是被水鬼魇住了,这可了不得!” “就是,方才看她慢慢的落下来,想是我们人多,又有火把,那水鬼怕了,才放了她。可这魇症还没好呢!” “那可怎么办呐?” 郑氏听到这里,白眼一翻,又昏了过去,众人围着母女两人,一时忙乱不迭。 混乱中伸出一只白晳清瘦的手,狠狠地掐上了禇英的人中。 禇英痛得嗷地一声叫起来。 众人一阵欢呼,“呀,表二小姐醒了!” 禇英痛得直哼哼,被迫装出慢慢醒过来的样子。 柳湘莲! 特么的,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! 王八蛋!你个睚眦必报的小人! 第10章 向金陵 众人眼见着禇英慢慢醒来,都松了一口气,郑氏更是抱着褚英又哭又笑,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。高兴劲儿过后,她突然扳着褚英的脸,担心地问:“儿啊,你可认得出我来?” 略一思索,禇英就明白了郑氏的忧虑,约摸是怕她被水鬼魇了没回魂,于是她对郑氏勉qiáng笑了笑,又声音虚弱地叫了声:“母亲……” 众人纷纷道:“好了好了,没事了!” “表二小姐福大命大,水鬼也奈何不得,姑奶奶再不用担心的!” 郑氏这才完全的放下心来,突然又想起了大女儿,不由又哭了起来,“我的秀姐儿呢?你们找到她了吗?她在哪儿呢?”众人忙又再安慰她,就听远处一个柔柔细细的声音叫道:“母亲在叫我吗?我在这儿呢!” 众人都吃了一惊,循声望去,就见褚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舷梯转角处,一副娇娇怯怯的样子,双手还捧着一个遍体粉色缠枝花的瓷盏。 瓷盏内似乎盛着满满的什么东西,禇秀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。到了近前,众人这才看到,她鸦鬓微乱,平时白皙的小脸红扑扑的,衣服和脸上依稀都看出烟熏火燎的痕迹。 郑氏愣怔了半天,这才反应过来,“秀姐儿,刚才找了你半天,船上各处找遍了,都不见你,你到底去哪儿了?”又看她手中端着的这个瓷盏:“这又是什么东西?” 褚秀走到郑氏面前跪下,怯怯地道:“女儿知道母亲生气,晚上再过来请罪的时候,正好听到母亲想吃热汤。女儿这才到舱下的小炉子上做了一盏子汤,足足熬了一个多时辰,女儿是来服侍母亲喝了汤水,早点歇息的!”一面将那瓷盏高高捧起,十分恭敬地奉到郑氏面前。 “你,你这是,可是我……”郑氏又是诧异,又是愧疚,看着眼前乖顺的大女儿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 “奴才之前到舱下炉火间热雪蛤汤,可并没有看见大小姐呀!”路妈妈奇怪地问。 “我去熬母亲爱吃的三雪汤,若是先让母亲知道了,母亲必定不受用;因此我见路妈妈过来,就藏在了暗处;紧接着路妈妈就被人叫走了,我这才一个人留在那里,守着小炉子为母亲熬汤的。”禇英怯怯地道。 “原来如此!”众人恍然大悟,看来这大小姐更是一片慕孺之心,这孝心实在是可嘉呀!郑氏这女人,端的是个有福气之人。 颤抖着接过那盏子汤,郑氏心中又是后怕,又是欣慰,又是愧悔,一时五味陈杂。将汤jiāo给路妈妈捧着,她一把搂过禇秀,眼泪又不值钱一般往下落。禇秀却一眼看到了躺在帆布堆中的禇英,不由吃惊道,“妹妹这是怎么了?”一面伸手去扶妹妹,搂着她坐了起来。 路妈妈便将事情的前后说了一遍,末了叹一口气,劝慰郑氏,“我说姑娘,您瞧瞧,两位小小姐都是心地纯善,孝亲慕友的好孩子,品性好,长得又好,多少人想求还求不来,您可就高乐去,别一天到晚给她们甩脸子了!” 郑氏面子上就有些挂不住,“知道知道!倒叫你这老婆子说嘴!”一面将两个女儿都搂在怀里,破涕为笑,“我自己的闺女,我还不知道心疼?之前也是一时气急了些——母女哪有隔夜仇,那不都是为了让她们长记性嘛!” 一时众人都笑了起来,禇英趴在郑氏肩上,一眼看到柳湘莲正站在不远处,正挑衅般地看着她,眼中是了然一切的神态。禇英不由向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,看出来了又怎样?关你什么事儿呢?切了一声,她颇为不屑地将头扭向一边。 冯紫英在一旁,恰把这一幕看在眼里,不由反复多看了两人几眼。 片刻后,捞人的崔管事一行人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,待见到禇秀居然好好的在船上,欣喜自不必说。因已近半夜,众人也不便在甲板上多作停留,各自回舱房不提。 冯、柳二人回到舱内,一时不能入睡,便议起这几日船上发生的事情。冯紫英苦笑,“说也蹊跷,一辈子碰不上一遭的事情,咱们这趟全赶上了,这个顺风船坐的,很是惊心动魄呀!” 柳湘莲看了他一眼,“冯兄可看出些什么了吗?” 这次轮到冯紫英愣住了,“什么?” “那位表二小姐,”柳湘莲冷哼了一声,“之前和我打的赌,你忘了不成?” “哦,哦,瞧我这记性!”冯紫英懊恼地一拍大腿,“当时明明看你就快爬到最顶处了,却莫名就摔了下来,吓了我一跳——当时还以为你一时失手呢!后来我就把这件事忘得一gān二净了!怎么?你是瞧出点什么来了?” “何止!” 柳湘莲犹在气头上,便将他在要靠近桅杆顶时所发生的一幕说了出来,“依我看,这一切都是那个表二小姐设计好的。就算我们两个去不去救她,都不会影响这件事的结果。” 冯紫英当然也是聪明人,很快听懂了他的意思,“所以她最终目的,就是为了逃避她母亲的苛责,还要让母亲对她不生怨怼。现在看来,她完全做到了。小小年纪,竟然就懂得算计人心,这个女子,不简单哪!” “这还用你说!”柳湘莲冷笑,“说起来我也得好生提防着些。这女子,邪性得很,我本与她素不相识,可不知为何,她见了我,倒像见了仇人似的。我就不懂了,我到底是哪里得罪她了呢?” “以前的事情,我是不清楚;不过现在看来,你是得罪她狠了。我看你还是小心为上吧!”冯紫英笑着躺到了chuáng榻上,“早点歇息,这都已经过了三更了,咱们明天下了船,还要赶路。” 黑暗中他犹听到柳湘莲小声在嘀咕,“下了船就各走各的,我才不怕她呢!” 第二日下午,船终于渐渐靠近了金陵乌石洲码头。冯、柳二人早走上甲板,尽情欣赏这帝王洲的喧嚣与繁华。船靠了岸,郑氏带着二女与仆妇们一起下船,沿着踏板上岸后,崔管事便带着郑家的家仆们急着要返程。这是因为在路上耽搁的时间有些长,而且船体受过水匪的攻击,到底留下了痕迹,这些都要回去向家主jiāo待。郑氏本以为下船后还要招待船上的人,见他们急着返回,倒是松了一口气。接着冯柳二人又过来向郑氏道谢,郑氏忙表示还要感谢两人路上的施救之恩,彼此很是客气了一番。 因为码头上人多眼杂,下船前,郑氏己同两个女儿戴好了帷帽,两个婆子又一前一后的照顾着,生怕被码头上搬扛的力工们冲撞了,柳湘莲自然也没有机会上前,只得和冯紫英一起,向郑氏告辞。他心里本来想的,是要去警告禇英,他已经猜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,让她别把人当傻子,再顺便告诫她,小小年纪,不要心思太重,恐怕有伤yīn鸷。这是师父青竹先生教他的,他一向视作至理,他也很想看到,禇英听到这话会是什么表情。 没有和禇英出这番话,他感觉自己心里起了好大一个疙瘩,十分的闷闷不乐。 因为在路上被耽搁了半日,柳湘莲姑母家派来等船的人已经走了,冯紫英却是到忠顺王府有要事,见柳湘莲踌躇不定的样子,便邀约道,“忠顺王府这几日也有大戏,听说请的是京中最有名的集秀班,其中有个蒋玉函,专是唱旦角的,不但扮相美,而且能演刀马旦全武行,那身手也是一等一的好。另外还有京中公候世家的子弟们也都会前往,柳兄弟不若与我同去,也可多结jiāo些人物。柳兄弟意下如何?” 柳湘莲父母早亡,家族中叔父伯父虽有,皆是隔了堂的,因此没人肯严苛管束他。他自幼读书不成,倒专好耍弄棍棒刀枪,幸而他出生世家,父母留下的家底还算厚实,倒从没有为钱财之事劳心伤神过。族人怜他幼年失怙,也便索性随了他的意,但凡他要求拜师求艺,皆重金礼聘了来;他要出门游历,也就备上厚厚的行资,从不过问他的去处。因而这柳湘莲常常自诩是天地间第一自在逍遥之人。除豪游任侠,客戏串场这些自己喜欢的事情之外,他还习得一手好乐器,chuī笛弹筝,眠花卧柳,无所不会,无所不能,皆是那些章台走马的行径。 他和冯紫英本来是在郑家的堂会上遇见,冯紫英说起自己上京有事,他便也随了来;柳湘莲有个姑母嫁在金陵,这次便托称是要拜会姑母,实则是来这金陵城游历。这会子听见冯紫英的邀请,又有堂会可看,说不定还能串串场子,岂有不应之理。 两人便约了下船后去挑些礼品,先去拜会忠顺王府的总管陈颂,到时只说路上被他那族兄陈经所救,特来搭谢。有了陈颂的关照,柳湘莲也能尽快融入到金陵城的这个圈子中。 于是两人在码头的车马行重新租赁了马匹,径自往忠顺王府去了。 而这边的郑氏母女呢,因为之前本着投奔娘家再不回来的想法,郑氏将京中的屋子都卖了,如今又要回来,显然己没有安身之处。母女三人带着两个婆子,此刻该往哪里去呢? 这让她很是伤脑筋。 后来还是小女儿提醒她,今晚先去找个店子住下,明早到新安街自家的脂粉铺子里,那里有个小阁楼,好像还能住人。郑氏以前盘查店面的时候,偶尔在那里过一夜,那时禇英还小,郑氏得随身带着她,不想她现在都还记得。而最近这一年多来,因为忙着丈夫的丧事,又想着去投奔娘家,郑氏已经很久没去盘查过那个店子了,而今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去看一看。 同样在车马行租赁了马车,郑氏一行人去了新安街。 作者有话要说:过渡中,下章就好了,熟悉的红楼众人都会出场,禇英的生活也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。 谢谢大家的支持,虽然冷清,我会努力完本的。 第11章 郑氏的铺子 来到新安街的时候,天色已晚,郑氏便先寻了家客店来安置一家大小。 这家客店就在郑氏那家胭脂水粉铺的斜对面,在她们所住的房间里,能很清楚地看到店面上的情况。这时天色己渐渐黑了下来,掌柜在门口挂上郑记水粉的灯笼,接着上好门板,这显然是要打烊了。 可掌柜的却并没有将门板全部上齐,反而留下了刚好能容一人进出的地方。又过了好一会,就见一辆马车慢慢停在店门前,夜色中看不清马车的形制和样式,只见马车顶上悬着一盏昏暗的气死风灯;随之从店子里面出来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,一晃身就上了马车,车夫很快便打马离去了。 “咦,这是何人?”郑氏看到这一幕,有些疑惑,“看上去眼生得很哪?莫非是掌柜的背着我在做什么勾当?” “咱家这店离着秦淮河近,有男人给相好的买些胭脂水粉,也不稀奇。姑娘以往来了之后,只在阁楼盘账;奴婢跟着,却是到处都要替姑娘看一看的;进咱这店子的,十停有八停是女人,可间或几个男人,倒也是有的。”路妈妈在一旁宽慰她。 郑氏这才略微放了心,看到在一旁喁喁私语的两个女儿,她又忍不住发作起来,“都什么时辰了,滚去睡罢咧,还在这里嚼的什么蛆!明天还得早起呢!”。不过一日又故态复萌,禇英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, 第二天一大早,郑氏就带着姐姐褚秀和路妈妈去店面上查看,临走吩咐何妈妈带着禇英留在店子里,看好行李,这何妈妈一向老实,做这些看守的活计再稳妥不过。而特意带上禇秀则是因为,她也到了管家理事的年纪,很应该跟着看一看,学一学。 三人来到店面上,此时刚到卯正,秦淮河上还笼罩着一层轻纱般的晨雾,粉楼和花船上的女子们都还在沉睡之中,因此店面上显得很是冷清,只有一个穿着青花布裙,背影瘦削的女人在擦拭柜台,清理货架。 郑氏一眼认出这女子姓刘,正是自己所聘掌柜庆东的浑家,于是轻咳了一声,那女子忙笑应道,“客人来得真早啊!”一面转过身来,赫然发现是主家郑氏,不由愣了一愣,片刻后才勉qiáng笑着迎了上来,“原来是主家到了。我们当家的前几日还在念叨,主家这得有大半年没有过来了,打听说是您回了娘家。正准备等您几时回来,把去年末的帐本子呈过去看。不想您这就过来了。”一面手脚麻利的张罗几人到茶水区坐下,“主家稍待,我这就去叫我们当家的。” 她似乎在犹豫着什么,片刻后还是一跺脚,转过屏风后面去了。郑氏很容易就听出来,她是顺着木梯上了阁楼。 “嗬,胆子够大的啊!这阁楼当年装饰得十分jīng细,一应用物皆是我亲自挑选摆设,本是我这主家来了之后歇脚的地方。这一家子倒好,见我不来,他们倒住上了!这还真是了不得了啊!我给他们安排的后院是住不得人啦?”郑氏气得笑了起来,向路妈妈道。 “姑娘稍安勿躁,且先看看那庆东下来之后如何分说;或许其中有什么隐情呢?”路妈妈只得先宽她的心。 等了片刻,就见那庆东匆匆忙忙的奔下楼来。大半年不见,他越发的胖了,整个人像只圆滚滚的球,却并不显得笨拙。 庆东忙不迭的小跑着来到郑氏面前,还没站稳,就一个长揖到地,“太太恕罪!” “哦?你何罪之有啊?”郑氏半躺在圈椅上,冷笑着问他。 “小的一家没有请示,就擅自搬到了阁楼上,此是一罪!”庆东大声道。 “你的意思,还有第二罪?”郑氏一下坐直了身体,眼睛瞪得溜圆。 “是这样的,一个多月前,咱们这后院里遭了贼,窃贼见门户闭得紧,便在后院的墙上挖了一个大dòng……” 庆东话还没说完,郑氏已经急了,“遭了贼?怎么回事?你们一家子是死人么?不见了多少东西?是银钱还是货物?你倒是快说呀!” 庆东连连应声,“是是是,太太,万幸那日,我刚好将当月的货款送到了钱庄,窃贼就只盗走了那一日的流水钱,倒也不是很多,拢共十几两银子;要紧的是那间被挖了dòng的屋子,被雨一浸,坍了好大一面墙,眼见着没法住人了,小的这才斗胆,带着一家人住到阁楼上去的。” “什么?连后院的屋子也塌了?”郑氏差点跳了起来,“这又是你的过失!为何不及时叫人修葺?还有,你当时可有报官?街坊邻居可有见证?” “嗐,夫人,那自然是叫人来修补过的,可还没补完,就下起了连yīn雨,泥工瓦工们自然不肯来做事。再加上后面河里涨水,咱们这后院地势又低,可不就又塌了吗?小的当夜就报了官,还被那巡城司的人好一顿训斥呢!” 郑氏气得将手里的杯盏用力摔到地上,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,“巧言令色!合着你一点错没有,那还是我的过失不成?你为何不早点将此事告知我?” 庆东小跳着避开地上飞溅的碎瓷,颇为不忿,“小的自是早早要将此事报与主家,可我到府上一看,人去楼空了!小的吓了一跳,问了左右街坊才知道,太太原来将老太太送回了睢阳乡下,又卖了屋子回娘家去了!本来这是主家的事情,没必要让我们这些下人知道,可太太硬要说我有什么事欺瞒主家,我是万万不服的!太太莫非还要污蔑我监守自盗不成?” 郑氏气得抚着前胸直嚷嚷,“路妈妈,我头疼,快,你与我处置了这一家子,工钱先把那丢的十几两银子,还有修屋子的钱都要扣出来,你让他们从阁楼上给我搬下来,滚出去,现在,立刻,马上!” 庆东一听也嚷嚷了起来,“老爷一向宅心仁厚,他这才走了几天呐,太太就如此刻薄!我守着这店子十来年,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!太太就这样打发我?我可不依!” 郑氏声音变得尖利起来,“你不依?呵呵,真是笑话!这是我的嫁妆铺子,与老爷什么相gān?别说是你一家子,只要我高兴,我能将这铺子卖了!口口声声老爷,我看你去给老爷守坟吧!” 庆东毫不退缩,“夫人这话说得过了,要知道,我和您是签了长契的,我是掌柜,又不是你家的长工佣人;这发生的一应事由,我都可以说得清楚,也不曾违约;况且这一时半刻,叫我一家子到何处去?难道搬到大街上吗?” 他一面掰着指头,“我那浑家自不用说,店面上帮衬了这么多年;我那两个丫头渐渐大了,也都帮着照顾店面,她们做生意,那都是我教出来的,这才让咱们的店子在这街上独树一帜;就连我那半大的小子,向日里赶车运货,搬扛提抬,一应杂活,也都是他帮着做了,又没有向夫人多要一个子儿。夫人执意要退了我,咱们哪怕打上官司,也得把这几年的账目好好算一算,不是我一人的账,是我一家人的账!这可都要算工钱!” 郑氏气得说不出话来,颤抖的手指着他,“庆东,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,亏我当年亲自将你从那十来个学徒中简拔 出来,做了掌柜的,你就这么对我?你的良心被狗吃了?” “夫人有良心,庆东就有良心;夫人做得初一,庆东就做得十五!”庆东梗着脖子,毫不示弱。 “你!”郑氏气得尖叫起来,“你背叛主家,以下欺上,你欺负我们孤儿寡母!” “夫人一定要这样想,我也没办法。只不过,我是当家人,我这一大家子,都指着我过日子,夫人却打算让我们露宿街头?夫人好歹为我一家人找个比这里好的去处,再来谈让我走的事!” “好,你好,你且等着!”郑氏搂着被吓到的大女儿,“别怕,他还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的。想这样平白就占了我的产业?他做梦呢!咱们走,回去我自有法子对付他!” 撂下一句狠话,郑氏扶着路妈妈,仓惶退出了胭脂铺。可甫一出门,她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。她是在后院里长大的女人,几时遇到过这样棘手的事情? 曾几何时,她认为丈夫的存在,于自己是冤孽,是煎熬,是她所有痛苦的根源;可她现在才明白,丈夫就算只是堵烂泥墙,也是实实在在地矗立在那里,为她遮过风,挡过雨,只是她一直没有意识到而已。 现在,她终于有了悔意,想起小女儿的话,她也开始后悔自己将婆婆一行人送回老家的冲动。 可是,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? 垂头丧气地回到客店内,禇英自是一眼就发现了几人的异样,忙迎上来问,“母亲,可是出了什么事?” 郑氏本待不说,但一想住处的问题还没解决,这客店看来还要住上几天,到时反正褚英也会知道,便将事情都说了一通,末了含泪道:“你父亲又不在了,我能有什么办法呢?难道我还能回扬州去求娘家人不成?” 第12章 背后之人 郑氏向禇英说这些,是她真的没有别人可以商量了,大女儿在一旁只知道害怕,两个老妈子更不用说,比她还没见识。 禇英仔细地想了想,问郑氏,“母亲觉得,这庆东原本是个怎样的人?” 郑氏抹了一把泪,“他是当年我出嫁的时候,你舅父从郑家的铺子里给我拔的小学徒。来金陵后,我见他头脑灵活,算账也是一把好手,就让他在胭脂铺子做了二掌柜的,还帮他说了门亲事;又过了两年,我那铺子的大掌柜想回扬州,庆东就顺理成章做了掌柜。我往年去查账时,他的态度都十分恭谨,而且他管的这个铺子,账目是极清楚的,收益也一年qiáng似一年,后来他说要扩大店面,又改了店面的格局和陈设,我都依了他;我再想不到,他是这样一个láng心狗肺之人!” “母亲这次过去,可有查看他提起的那套账本?就是去年年末那个?” “呃?”郑氏愣了愣,有些不自然地道,“这个倒没有,知道他们一家子竟然搬到阁楼上住,我当时就火大了,倒是忘了看帐本的事。” “瞧瞧,母亲这不是舍本逐末么?”禇英摇了摇头,“一个做掌柜的,当然是要看他生意盈亏如何,帐目是否清楚;再看他是否有想法,有头脑,能不断的扩大经营;庆东此人,我看在这几点上,他都没有问题。再说说他们搬到阁楼上住的事情。庆东胆子太大,对主家不尊重,这是明摆着的,可说到底,这也不是什么大事……” “这还不叫大事?他们一家子住那里了,我们上哪住去?这客店,住个三五日也还罢了,咱们拖家带口的,还能在这儿住一辈子不成?”郑氏一听就激动了起来。 禇英无奈地摇摇头,“母亲,您先听我把话说完!” 禇秀也忙在一旁挽住郑氏的手臂,温声恳求,“母亲,妹妹向来是个有办法的人,您且听她说说吧!” 郑氏气鼓鼓地瞪了禇英一眼,不再说话。 禇英这才又道:“我直说了吧!母亲现在要做的,第一件就是查账,帐目若对得上,银子jiāo讫得清楚,庆东就没有大问题;这第二件,尽快找人修好后面的院子,让庆东他们一家人搬出来。您得告诉他们,阁楼上是主家的地方,您住不住在那儿的不打紧,可就算是空着,他们也不能住,这是规矩!您若许他们住,那是您宽厚,可绝不是什么理所当然!” “说的好!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?”郑氏听明白了禇英的话,激动得一拍大腿,“我就说了,明明是我住的地方,被他们一家子占了,他还显得多有理似的,原来是我不会拿话堵他!我的儿,今日幸亏有你!咱们先吃饭,等吃饱了,我只带着你过去,咱们娘俩和他好生说道说道!” 禇英似乎想到了什么,又提醒郑氏,“待会过去,母亲可不要再乱发脾气,要不然会闹得不可收拾;再有,若事情都如我所料,能处置下来也就罢了;若还有别的枝节,母亲可都要听我的安排;母亲若是不答应,我去了也没用,不如不去。” 郑氏很不习惯禇英这一幅小大人的样子,可想想自己受到的憋屈,也只能忍了下来。 一行人在店子里吃过早饭,看上去人渐渐多了起来,郑氏这才带着禇英,重新来到了胭脂铺子。 母女两人进来的时候,店子里的生意果然还不错,却不见庆东和浑家刘氏,只有庆东的两个女儿在照看店面。庆东这两个女儿,大的叫庆兰,十五六岁,小的叫庆芝,十三四岁,长得都还算清秀,口齿也伶俐,招揽和讨好客人都很有一套的样子。见郑氏和禇英来了,小一点的庆芝许是不太熟悉,立刻笑着迎上来问,“这位奶奶是要逛些什么呢?胭脂水粉,头油面霜,口脂甲煎,香粉香包,咱们这里,各色各样都有!” 郑氏哼了一声,“什么都不用,我找你们掌柜的!” 禇英拉了一把她的袖子,示意她不要乱说话,这才对庆芝一笑,“这不是庆芝吗?我小的时候见过你,现在长大了,你莫非不记得我了?” 庆芝吃了一惊,片刻后才反应过来,“这不是主家娘子和二小姐吗?原来二小姐也长这么大啦?真是失敬!姐姐,主家娘子来了,我去叫爹爹过来,你先在这看着!” 另一边的庆兰正在忙着招呼客人,闻言便道,“那你快去吧!” 一面又招呼郑氏母女,“主家娘子稍待,我爹正在后院见客呢,马上就出来。” “这后院不是住不得人了吗?怎么还能待客呢?”禇英有些疑惑地问。 “左不过是一些掌柜的行帮子,生意上有来往的人。招待这些人,还挑什么地方!”郑氏领着禇英往茶水区走,打算先在那里坐一会,等着庆东出来。 “母亲,不若咱们去后院看一看吧?”禇英若有所思地道。 “后院?那有什么好看的?不过是一个小院子带一个水井,再就是三间小平房,听说还塌了一半儿!”郑氏不想去。 “那母亲在此稍坐,我去去就来。”禇英说着就往后走。 “哎哎!”郑氏急了,“女孩子家家的,怎好一个人到处乱跑?”连忙跟了上来,“我和你一起去!” 母女两人径直来到后院,却见刘氏正在水井边洗着什么东西,庆芝正在和她说些什么。郑氏刚要出声,禇英拉了她一把,就见庆东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从后院正中的屋子里出来。 母女两人不由相对望了一眼,第一个疑惑就是,“这屋子不是好好的嘛?哪里像塌了的样子?” 第二个疑惑,“和庆东说话的这人是谁?” 这个男人看上去不到四十岁,身形高瘦,白晳俊朗,儒雅自若,根本不像是生意人。郑氏以前见过的丈夫的那些同僚,与他们倒有几分相似。 更重要的是,郑氏觉得他十分眼熟,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,却一时想不起来。 眼看着那人和庆东在往出走,郑氏立刻牵着小女儿的手,急急忙忙的走回店前的茶水区。 郑东陪着那人走了出来,那人似无意地瞟了一眼郑氏,含笑向她点了点头,便向外走了,郑氏不由面上一热。 庆东来到母女二人面前,神色有些复杂,“太太怎么又来了呢?” “我的店子,我当然想来就来,想走就走!” 郑氏觉得自己口齿突然慡利了许多,“废话少说,你先把去年的账本拿出来吧!” 庆东显然有些意外,“太太不赶我们走了吗?” 郑氏不耐烦地看着他,“一码归一码,我先看账本,账本若没有问题,一切都好说。” 庆东看了她一眼,似乎想说些什么,想了想还是离开去搬账本了。 “母亲,待会庆掌柜来了,你问问刚才那是什么人,来这里有什么事?” 郑氏正想着此事,被禇英一提醒,有点恼羞成怒,“这个我自然醒得,还要你说!” 很快庆东就搬来了去年的账本,按月记着流水,厚厚的一摞,“去年十二个月,加上今年的三个月,拢共十五本,太太是要搬到哪里去看呢?” 这么多的账本,往常郑氏要花好几天才能看完,这也是她有时不得不留宿在此的原因。可现在,她留宿的阁楼被庆东一家子堂而皇之的占住了,而且听庆东的问话,他们一时半刻是不打算搬走了。 “就在此处看看便罢,”禇英说着从中抽出几本,“庆掌柜的纸笔借我一用。” “纸笔?不是用算盘吗?”郑氏和庆东都奇怪地看着她。 “不用。母亲,我在舅舅家里看过一本西夷算经的译本,用纸笔计算即可。”禇英笑了笑。 前世里,她可从小是被珠心算荼毒过的,这种每日流水十几两几钱几分银子看上去极复杂的数字,其实就是十位数的加减,后面再多了小数点的意思,这对现代人来说是非常简单的事情。她要纸笔只是为了誊数字,然后做一个简单的借贷表格,这样就算有亏空也会无所遁形。 看着禇英在纸上画出奇怪的符号和框框,郑氏和庆东都觉得罕异,两人看得目不转睛。而不到一盏茶的时间,禇英已经把她拿出的这几本账看完了。 “庆掌柜,这几本账都有问题。”禇英举起那几本封皮上写着癸酉年某月的账本。 “不可能!”庆东跳了起来,“你一个小孩子,能懂什么?我的帐目,向来是清清楚楚,一分一毫也不会错!”做了这么多年四脚帐,他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,他敢打赌,除了积年的老帐房,任谁也看不出他做了手脚。 “是不是有差池,你心里清楚,”禇英冷静地看着他,“七月总收一百八十三两七钱五分银子,总支一百一十五两三钱二分,所有到厘的账目你多年就没记上帐,这也就罢了,你报的七月收益只有五十七两五钱九分。这其中所差的银子呢?你可有什么说道?” “你,你说的数字不对!哪有这么快就算出来的,你这是在诈我!”庆东冷汗都下来了。 “对与不对,一算便知。这样吧,庆掌柜把算盘拿过来,你和母亲每人算一遍,我来报数字。若我说的数字和你们所算的有丁点差池,这阁楼的事,我让母亲不要追究。”禇英神色不变地看着他。 郑氏急了,正要反驳些什么,看到禇英笃定的神色,她也便不再做声,只留意看着庆东的反应。 庆东的神色变了又变,似乎在犹豫着什么,片刻后他的态度却又qiáng横了起来,“数字对不上么?那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,不如太太教我个法子?” 郑氏被气得直哆嗦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禇英只得安抚般地拍了拍母亲的手背。 “庆掌柜,你胆子倒是挺大的。中饱私囊,胁迫主家,欺侮官眷,这随便哪一项罪名,可都不轻啊!你想的是我父亲已经去世,我们家孤儿寡母的没有靠山?那我不妨告诉你,我父生前在詹事府和大理寺供职多年,jiāo往得好的同僚也还有几个,他们若是见父亲刚过世,妻女就被人这般欺负,他们难道会撒手不管?你就不怕我们报官?” 看着庆东攥紧了拳头,仍是一幅有恃无恐的样子,禇英心下觉得诧异,只得又动之以情:“掌柜的,这阁楼,你一家子住了,已经是逾矩,我母亲不与你计较,是她宽厚,现在要你立刻搬出来,也是理所应当,你很不应该有抱怨的;这么多年,你扪心自问,我母亲可有对你不住的地方?她一个妇道人家,男人又不在了,拖家带口的,她也不容易啊!” 庆东低下了头,片刻后仍是咬着后牙槽道,“太太,不管你相不相信,我无论做什么,都是为了这摊子生意。银子的事情,我日后自有jiāo待,您又何必苦苦相bī呢?我保证,到时候您谢我还来不及呢!” 郑氏被他说得云里雾里,正要问些什么,就听禇英冷冷道:“是谁给你的胆子?你背后是什么人?你们伙着来,是想谋算我家的铺子吧?你说说,方才那人,到底是谁?!” 第13章 不速之客 庆东gān脆缄口不言,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。郑氏又哭了起来,“我的天爷哟,你可要睁眼看一看哟,这样黑心烂肺的下作东西,你怎么不降个雷,把他劈了哟……” 一时店子里的客人都向这边看了过来,很多人开始窃窃私语,指指点点,禇英无可奈何,急得一跺脚,“母亲!” 凑近郑氏耳边悄声道,“先别只顾着哭,咱们总得把去年的生益要到手,其他的事,咱们以后再做打算!” 郑氏被她一提醒,忙收了眼泪,问庆东,“银子呢?既然账本子都搬出来了,生益也都算好了,银子你总是赖不掉的吧?” 她眼巴巴地看着庆东,生怕他又说出个不字来。 庆东似乎松了一口气,“太太说哪里话!银子自然是没有问题的,我都准备好了,这十五个月生益合计银子八百五十三两二分,我都保管在通盛钱庄那边儿,见票即兑的,我这就去给太太拿票子。”一边噔噔噔地跑开了。 禇英和郑氏这时也才松了一口气,能有银子拿,倒也不是最坏的结果。 最终还是没有问出那个人是谁,也没有搞懂这个胭脂铺子的猫腻,郑氏很是闷闷不乐,禇英更是心事重重。母女两人出了店门,禇英突然问郑氏,“母亲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吗?” “什么?”郑氏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,不知道她说的哪件事。 “我和母亲说过,要把祖母和元林,还有妹妹接回来的事。母亲,咱们现在是不是得赶紧去看个房子?这阁楼,我看庆东那一家子是不打算让出来的;再说了,之前说住阁楼也是权宜之计,咱们最终还是要买个房子的,不用太大,够咱们一家子大小住就行。” “唔,这件事要紧。”郑氏想了想,同意了禇英的说法,“没错,咱们得先去看个房子。路妈妈那个大儿子周丰,他就在牙行里做事,买房子找他也没错,他认得的人多,我先去问问他。” 对于接回婆婆和庶子庶女的事,郑氏却有些不置可否,一方面她考虑到,要添好几个人的嚼吃,老的老小的小,还要安排服侍的人,丫环婆子总要买几个,难不成她亲自去照顾吗? 再者,这婆媳是天生的对头,好不容易婆婆走了,她才落了几天的自在?她并不想让那几个回来,哪怕这婆婆并不敢在她头上作威作福。可长辈的身份在那里,总归是一种威慑,就比如她打骂女儿的时候,难免那个老婆子不会护着。 褚英见郑氏绝口不提要接回祖母和弟弟妹妹的话,不由暗自着急。她当然知道郑氏在想些什么,可这种事情,有时候越劝,越是适得其反。而郑氏要是不同意,此事绝难促成。 褚英也只能以后再慢慢想法子。 当下最重要的,还是先去找一个合适的房子,一家子上下,总不可能在这客店里面久住下去的。 路妈妈很快叫来了大儿子周丰,他今日正巧有空,回了一趟郊外的田庄,于是后面就跟了个小尾巴——他亲弟弟周成。这周成比禇英大着将近一岁,禇英小时候还吃过路妈妈的奶,所以叫这周成一声奶哥哥也不为过。 周成浓眉大眼,已经在拔高了,比褚英要高出一个头。因为长期在田间劳作玩耍,他长得很是墩实。一见褚英,他就笑了,露出一口大白牙,“二姑娘,知道你们回来,我就编了许多草蝈蝈带给你,还带了你最喜欢吃的脆桃子,这可是我刚从树上摘得的。”一面从身后取下竹篓,拿出用蒲草串成一串儿的草蝈蝈,献宝一般就往褚英面前捧。 禇英笑着伸手去接。她很喜欢这个淳朴老实的男孩子,感觉像弟弟一样,亲切又可爱。一旁的路妈妈却一把将草蝈蝈揪过去丢在地上,呸了周成一脸,“什么破烂玩意儿,也到主家面前现眼?二姑娘现在渐渐大了,她也不稀罕这些玩意了,你以后记得!” 郑氏见了,不置可否地笑了笑,没有说话。 倒是周成愣在那里,一时不知所措。到底还是个孩子,反应过来之后,他就觉得很委屈了:“二姑娘可没有说不喜欢呢!”一面弯腰捡起草蝈蝈,倔qiáng地捧到褚英面前,“瞧,二姑娘明明喜欢很很!” “哎呀你个小王八羔子!”路妈妈夸张地举起肥厚的巴掌,“还敢犟嘴!看老娘不揭了你的皮!” “路妈妈!” 褚英连忙拉住她的手,“别打,这草蝈蝈我喜欢得很,周成哥哥有心了,我高兴还来不及呢!您这一打,他以后再不给我带好吃的,那时我才要伤心呢!” 路妈妈尴尬地笑了笑,“好好,都依你,咱不打他,”一面瞪一眼周成,“傻站着gān嘛?还不快去把桃子洗了,让太太和两位姑娘都尝尝?” “哎!”周成应了一声,连蹦带跳地去洗桃子了。 “路妈妈,你多心了。”见几个孩子欢天喜地地围在一起啃着桃子,郑氏轻声道。 “这是,奴婢也是为了防患,那什么来着?反正我们做奴才的,不该有的心思,绝不能有。我何尝又不是为了孩子好呢?” “是防患于未然。嗯,你倒是个明白人。”郑氏笑了笑,转瞬她面上的笑容又消失了,“可惜呀,不是人人都有你这样的想法。” 想到自己的胭脂铺子,她的心情又不好了。 “有些人呐,心太贪,总是肖想自己得不到的东西。岂知,命里有时终须有,命里无时莫qiáng求;是你的,终究是你的,谁也夺不走;不是你的,你求也求不来。”不知什么时候,褚英走了过来,手里还捏着个啃了一半的桃子,看向郑氏,她意味深长地道。 “吓我一跳!”郑氏捂住胸口,呸了禇英一口,“死丫头,神神叨叨的!” 她倒一点不担心这个小女儿会看上周成,一来这两人都还小,说两小无猜也不为过,二来么,这小丫头jīng怪,想事情想的比她还明白,又怎么会看上一个下人之子呢! “明天你和路妈妈他们一起去看房子,你姐姐不方便出门,我这几天要到剩下的几个铺子去看看。你看着合适的,就定下来,有疑问的地方,就多问问周丰。银子么,不超过四百两就行,以后搬了进去,修葺改建买家俱,那都得要钱呢!”对于褚英的能力,郑氏现在已经毫不怀疑,最起码换作褚秀,她就不可能这样放手。 “我知道了,母亲就放心吧!”禇英向她做了个鬼脸,“我保证将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!母亲这万贯家财,以后还得靠我发扬光大呢,女儿敢不争气!” “小促狭鬼!”郑氏忍不住骂了她一句,“早去早回,一时看不到也别着急,多看几处,别急着下订!” 禇英背对着她挥了挥手,表示知道了。 五月榴花照眼明,枝间时见子初成。 可怜此地无车马,颠倒青苔落绛英。 郑氏到附近自家的香料铺子去了一趟,又收回来一堆帐本,伏在窗前看了一个多时辰。五月的阳光已经分外炙烈,从各个缝隙透进来,照得人昏昏欲睡。郑氏觉得困倦之极,迷迷糊糊的伏在案上就睡了。 睡梦中,她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,也是这样的花窗下,也是这样慵懒浅睡的午后,榴花初照,蜂鸣蝶舞,暖风拂面,好不畅意。 突然间,她听到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。 “谁呀?”她一时不愿睁眼,便道:“路妈妈,去看一看!” 没有人应声,她这才想起来,路妈妈带着褚英出门去了。 “何妈妈呢?这老东西,一天天的不见人影,迟早赶了她走!” 敲门声仍在继续,郑氏只得晕晕乎乎的起了身,感觉腿脚在发麻,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开了门。 门一打开,她就愣住了。 门口站着一个面团团喜笑颜开的中年妇人,身后跟着一个捧盒子的小厮儿。 “可是扬州扶瑞记郑家的四姑奶奶当面?”来人口齿伶俐,很是客气地问。 “是……请问您是?”此人她并不熟悉,而且,在这金陵城,很少人称呼她娘家的姓氏,郑氏一时有些懵住。 “如此就没错了!好教娘子得知,我姓甘,乃是本城崇左六坊的媒互人,此次专为提亲而来。郑姑奶奶,我可否入内叙话?”这姓甘的媒互人熟络地挽起了她的手,显得十分亲热。 官媒人?提亲?郑氏愣了愣,一阵狂喜涌上心头,张家竟然来向秀姐儿提亲了?这可是大好事,看来那张家为人还算厚道,并没有嫌弃自家失了势。亏她一度还十分发愁,想着怎么能让张家主动来提亲呢!这真是想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,倒也算是近段时间来惟一令人欣慰之事了。 想到这里,郑氏立刻眉开眼笑,“有劳了,娘子快请!” 既然一时找不到住处,郑氏昨日便改订了上等房。这房分里外两间,外面自有待客之所。郑氏引着这姓甘的官媒人入内坐下,亲自奉上茶水,这才忐忑地问,“张家如何得知我等现住在客店?他们没有说什么吧?” “哪里的张家?”官媒人有些莫名其妙。 “咦,金陵城西郊二十万亩皇庄庄头张成保,其子张华,早与我家大姐儿定了亲,如今算着年纪也快了,娘子不是来为他家提亲的吗?” “哎呀,郑姑奶奶,这误会大了!”官媒人急忙站了起来,“张家并没有找过我。我此次前来,非是为您家大姐儿提亲,乃是为着姑奶奶您呀!” “为我?”郑氏反应过来,登时就怒了,“我一个孀妇,带着两个未嫁之女,你说的什么混帐话!你这分明是故意来污我的清白!” 作者有话要说:前面的章节我看到,有人说不喜欢男主,也有人不喜欢女主;从作者的角度来说,男主女主我都很喜欢,这也是我写本文的初衷。 柳湘莲,是我觉得红楼梦中最真性情,也最有担当的一个男人,当然,在我的笔下,他现在并不讨喜,但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少年,他也会有他的成长和改变;尤三姐呢,在红楼群芳中,她的形象就十分鲜活,但是出身和家庭决定了她的悲剧身份。 她是一个让人可敬可叹又可怜的人,我喜欢她的烈,喜欢她的痴,揉碎桃花红满地的决绝,玉山倾倒再难扶的悲壮,都让人扼腕叹息。我更愿意相信,她是警幻仙子的真身,于人情,于爱情,于亲情,都有一种堪破的使命感。 当然了,红楼一梦里,就没有哪个角色不鲜活,不迷人,正是怀着对这本巨著的敬意和深爱,我们才走到一起,不足之处,望轻拍。 第14章 循循善诱 “郑姑奶奶息怒!”官媒人忙分辨道,“若非郑家点头,又有那位官人再三恳请,我哪有这个胆子,敢上您的门?好教姑奶奶得知,您娘家人托了咱们应天府的长史,专是让我来劝您再嫁的,也是为了您后半生的生计呀!” 见郑氏仍一脸悻悻,似乎不为所动,官媒人叹了一口气,又道:“说到底,娘家人才是为您着想的,这不是怕您丧夫无子,以后没有依靠么?再说了,现说的这位尤姓官人,也是正经科考出身,位居南户部司农寺丞,这可是正六品的官儿,他为人又jīnggān,为他老娘和夫人都挣过诰命的,只是这两个都死得早,没福气享受罢了!” “诰命?”郑氏仿佛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,心里不由一动。只因这封诰于女人来说,实在是脸面,可以证明丈夫或者儿子仕途顺遂,同时又能得圣眷恩宠。这才是一个成功男人该有的样子,能够封妻荫子,惠及家人。不管于什么人来说,这都是莫大的容耀和体面。可这东西不是人人能有的,比如禇宗兆,哪怕他曾官至四品,因为没有圣眷,也就没有为她挣来过这个。 见郑氏似乎有点动容,那官媒人又接着道,“这位官人呢,家里正房娘子去了有好几年了,以他的官职品阶,再娶什么样儿的人没有?可每有人劝他续娶,他却总以不能耽搁人家年轻姑娘为由,不肯续弦。可见这人的人品是极好的。” 官媒人又笑了笑,压低了声音,“实不相瞒,这里面当然还有一层原因。这位官人当日在扬州曾见过您一面,一见之下,就被您的风姿倾倒,可自是不敢造次。可后来知道您守寡孀居后,他便放在了心上。这不,我今日所带的两件礼物,便是他亲手准备,托我带给娘子的,以表诚心。他另外再请了我这官媒,便是要表示,他对此事慎之又慎,一切以您的意愿为重。” 说到这里,官媒人竟很是羡慕地叹了口气,“郑姑奶奶,不是我夸口,我见过的男方多了,如官人这般细致诚心的,委实少见。您嫁过去,立刻便会得了诰命不说;这位官人,我也见过,长得一幅府步堂堂的好相貌,与娘子您实在是般配。这样天作地合的好姻缘,到别处寻去,再没有的。” 见郑氏呆愣着不说话,她又笑一笑,轻声道,“娘子若志在守节,便当我没说这些话。梧桐相待老,鸳鸯会双死,失去良人,似娘子这般年轻貌美,留在这世上孤苦冷清,又有何意趣呢?娘子现在守着两女,尚且不觉得,等两位姑娘都嫁人了呢?亲生儿子不孝的尚有多少,娘子将来还能指望女婿不成?” 这官媒人委实会说话,句句话都似乎说在了郑氏的心坎上,让她无法辩驳。自己想过为丈夫死节吗?似乎没有,一对怨偶而已,就算他已经死了,可她每日不诅咒他一遍就算是客气;余生凄凉?这似乎是可以想见的事情,可她不是还有铺子和田产可以忙活吗? 似乎看透了郑氏所想,那官媒人又轻言细语地道,“娘子日后若是孤身一人,没有依靠,没有倚仗,哪怕是万贯家财,只怕也会有让人谋算gān净的一日。这世道,一个女子要单身过日子,何其艰难啊!” 见郑氏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,她又循循善诱,“娘子,这常言说得好,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,您可要三思啊!”一面将小厮捧着的两个礼盒呈上来,“娘子若是还有疑虑,看看这两样东西,您就知道他的诚心了。” 见官媒人马上要打开盒子,郑氏竟有些紧张起来,立刻反手按住,“娘子且慢!” “此事太过突然,容我再想想;又有一说,再嫁从子,我虽没有儿子,却有两个女儿,我,我总得先问问她们的意思……”郑氏咬着唇,有些慌乱地道。 自丈夫去世,意外之事一件接着一件,不给她半点喘息的机会,也让她无所适从。 更甚者如今天,这可是关糸到她的后半生的大事,她很想有人来指点自己或者只是给个意见。可金陵离娘家扬州甚远,她的手帕jiāo都不在跟前,金陵又只是丈夫的当官之地,亲戚故旧半个也无,她能向谁诉说自己的不安与焦虑呢? “哎呀郑姑奶奶,您若是有儿子,自然该问一问;可您是两位姐儿,是吧?我说句不中听的话,女儿终久是要嫁人的,她能管得了父母之事吗?再说了,女子在家从父从母,老爷不在了,她们自然是听您的,哪有您反去听她们的道理?” “这世人都说,没娘的孩子就像田边的野草,无遮无挡;可依我看,这没爹的孩子呀,就像树上的落叶,无根无源;您就算是为两位姐儿,好歹也得找个依靠,要不然一家子女人,顶什么事儿呢?再说了,娘子还年轻,到了官人家里,再多生几个男女,那可不又是两位姐儿的倚仗吗?” 郑氏之前嫁给禇宗兆,听的自然是父母的安排,盲婚哑嫁,就没见过媒人;等她年纪大了些,却又远离父母亲族,自然也很少接触到这些人和事。她却不知道,这官媒人本就靠一张嘴,直能说得枯木生芽,铁树开花,尼姑思凡,老母jī配鸭,多少有根底有名望的人家都在她们手底下吃过闷亏,何况郑氏这种没多少见识的深闺妇人呢? 喁喁又说了半日,官媒人对郑氏的称呼都换了,“好妹子,听我一言,你们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官人说了,他若年少时遇到你,你们必是从头的夫妻;可现在也为时不晚,你们还有几十年的光景可守呢!你瞧瞧,这对碧玉镯,水头极好是不是?这可是他家祖传的宝贝,传媳不传女的;这盒螺子黛,可是宫中得宠的娘娘们才能用上的,皇族亲近之人才能赏得一点点,这位官人偏生得了,巴巴的让我带给您。别看这小小一盒,千金难买呢!妹子,你这眉毛本就生得极好,这螺子黛再描一描,那才真正是大方贵气,看上去就不一样的!” “这,这到底不太好,”郑氏毕竟不是穷家小户的出身,还不至于被这么两样东西就晃花了眼,但她心里早己乱成一团,“甘姐姐,有劳了,只是我想着,此事还得从长计议。这东西,您先带回去,还给那位官人吧,我,我先不能收。” “这是为何呀?”官媒人嗐了一声,“好妹子,显是听我嘴上说说,你不放心。这样好了,约个时辰,看什么时候合适,那位官人亲自上门,你们相看一番,如何?” 郑氏吓了一跳,“不,这不妥当。” 官媒人笑了,“娘子,那官人前来,自然是由我陪着,绝非私相授受。再说了,初嫁从亲,再嫁从身,此事都在娘子一念之下,旁人绝没有置喙的道理,成与不成,娘子先看看再说。我看明天的日子也不错,就这么定了,明天我和那官人一起过来,你就只管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等着,嗯?”说着就站起身来,“该说的我都说了,今日就先告辞,我还得去那尤大官人家跑一趟呢!”一面已经向外走去。 “哎!”郑氏连忙追过去,“可是……” “好了好了,就这么定了,别送了,您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!”官媒人咯咯笑着,很快下楼去了。 郑氏心里七下八下,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。半晌,她才失魂落魄般回到屋子里,就见大女儿禇秀正站在房门口,胆怯地看着她。 “死到哪里去了?怎么刚才叫你们都听不见?”郑氏心虚,开始先发制人。 “女儿……女儿正在小睡,女儿什么也不曾听到!”禇秀结结巴巴,此地无银三百两。 “你给我过来!”郑氏大吼了一声,一屁股坐在墩子上,想一想,又换了个语气,“来这里坐。” 片刻后,她才又小声地问,“秀姐儿,看来你是都听到了。你说说吧,这可怎么办才好呢?” “女儿,女儿什么都不知道……”禇秀都快哭了,“妹妹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,母亲,母亲何不问问妹妹呢?” “你不许和她说!”郑氏立刻瞪大眼睛看着她。 “是是,女儿绝不说一个字,”禇秀吓了一跳,也看向母亲,“可是明日……”明日那人不是要过来这边吗? “烦得很,你别看着我!”郑氏以手支额,“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……要不明天想想办法,先把你妹妹支开?” 话音未落,就听外面禇英清脆的声音,“母亲,我回来了!” 母女二人都吃了一惊,齐齐站了起来,禇英一进门,见两人这般站着,不由有些奇怪,“怎么了?” “哦,没事,没事!”母女二人齐声道。相互看了一眼,两人讪讪地坐下了。 绝bī有事瞒我!禇英心下奇怪,但也只能装做若无其事,“母亲,没想到,这买房子的讲究还真多。今日周丰带着我看了好几处的房子,都不怎么满意,依他讲来,不是格局不好,便是风水不好,要不就是前面的主家丧气。要不是他把着关,我稀里糊涂买了,到时后悔还来不及;都说车船店脚牙,无罪也该杀,他对别人怎样我不知道,对咱们家,那可是没有二心呢!” “这敢情好,”郑氏松了一口气,立刻向禇英道,“既然今日没看着,明日你们再出门去看,务必要多看几处。这房子买好了,还要打扫修葺,还得选吉日搬进去,讲究多着呢!早一日住进去,咱们就省出一天的费用。去年铺子里的收益都没多大起色,也就能过日子罢了,咱们凡事都得省着些。” 禇英应了一声是,郑氏又问,“路妈妈那一家子呢?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?” 禇英哦了一声,“路妈妈今晚去了田庄上,说要给她家老周头,还有周成量衣服样子和鞋样子,周成这一年长得太快,鞋都不能穿了。她让我和母亲告个假,明天一准回来。他们把我送到下面才走的。周丰带着周成回了他做事的地方,明天一早再来,我们接着去看房子。” “很好,明天吃了早饭再去,多看几处,不用急着回来,只是辛苦我儿了。”郑氏罕见地客气了一句。 禇英这下越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。 郑氏这骄横跋扈的性子,何时和儿女们客气过? 明天,且看着吧! 第15章 狭路相逢 虽然知道郑氏有些不对劲,但禇英每日到处看房子实在辛苦。这个时候,无论车马还是jiāo通都很不方便,从城南到城北往往要跑上大半日;所以禇英这几日一直是早出晚归,等回到店里,不是郑氏早早已经歇下,就是她累得倒头便睡,不觉竟把这事忘在了脑后。 又过了几日,房子的事情渐渐有了眉目。这日一家人吃着早饭,禇英就向郑氏道,“母亲,今日我们会回来得更晚一点,周丰说了,要带我到积善坊那边看一看。他说那边达官贵人多,一时之间有调离的,或是家族败落的,急卖房子的也多,那里的房子都很不错,就是离咱们这新安街远一点。” 郑氏喝着汤,闻言头也不抬地道,“那你尽管去,回来得迟了,我给你留着门。” “哎呀,哪里会那么晚,只是比昨日迟一点点而己!”禇英撒娇般地抱着郑氏的脖子,在她头上蹭了蹭,“母亲今日好香啊!用的什么头油?”,看着郑氏,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,“母亲今日连头发也梳得这么别致!让我看看,这不是时下最流行的堕马髻么?这个珍珠步摇也好看得紧呢!” 郑氏反手就要用筷子打她,“就你事多!我梳个头怎么了?一天到晚非要蓬头垢面的才好?” 禇英连忙跳到一边,“哪里哪里,母亲肯好好打扮,说明您心情不错,女儿高兴还来不及呢!父亲都去了快两年了,母亲也很该收拾一下自己,不要太过劳形伤神,女儿也就放心了!”说着又伸手在盘子里抓了个包子,“母亲,那我就先走啦!周丰他们哥俩说好了,在对面的煎饼摊子那里等我!”一面飞快的出门去了。 郑氏终于松了一口气,似乎想到了什么,她看了一眼身旁的禇秀。 禇秀正小口小口地吃着粥,满心忐忑。这几晚妹妹回来后,禇秀就一直没有做声,也很少和禇英搭话。这是郑氏再三jiāo待过的,怕禇英鬼机灵,套了她的话去。 这时见妹妹走了,禇秀才抬起头,怯怯地道,“母亲,吃完早饭,我还是在屋子里不出来。” 郑氏以手支额,玉面泛起桃花色,正有些心不在焉。 那日官媒人说的千好万好,可她心里到底是悬着的。直到与那人见了面,郑氏才知道,话本中的故事不虚,这世上果真有这种叫因缘的东西,凭他是隔着山,隔着海,隔着世仇,隔着嫁娶之实,兜兜转转到最后,该在一起的,还得在一起。 那人果然生得好相貌,又兼见识广阔,知情识趣,在她看来,比那姓禇的死鬼不知要qiáng出多少;更重要的一点是,那人说过,他打心眼里爱慕着她。在郑家的堂会上,他一眼就看到了风姿绰约的她,正暗恨相逢己晚,却知道她恰是没了丈夫的,他那时心里不知有多高兴。这半年多来,为了接近自己,他宁可赋闲到南户部做事,想的就是在金陵城里可以遇到她,想和她长长久久的在一起。连自己那待嫁的女儿,他也没有心思去管了。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家的店子里,据他讲,一是之前并不知道这是她的铺子,他就是想过来挑点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,好送给她,就算她用不上,两个女儿也用得;再后来知道了是她的铺子,他便想着过来帮忙照看一下,就连那个塌了的后院,也是他找人帮忙修葺的;至于庆东对她这个主家的无礼,他慡快的承认,也是他教唆的,目的当然是为了让郑氏意识到,家里没了男人的不方便。 郑氏见他如此坦白,倒更觉得他可托付,有心机有手段也就罢了,关键是还不瞒她。她是愈发的满意了。 这短短几日内,那姓尤的官人竟是每日都过来,第一日倒是恭谨守礼,第二日便是喁喁而谈,第三日开始摩肩擦脸。两人鳏夫寡妇,又都是久旷之身,很快便打得火热。郑氏第一次尝到爱情的滋味,更是如痴如醉,如梦如幻,整日作少女怀chūn之态。 像今天这样的失神,已经是她的常态了。 片刻后她似乎反应过来,才对禇秀一笑道:“不必。今日让何妈妈陪着你,到街上去逛逛吧。天气也热了,我看你妹妹也长高了些,你去买几匹时兴的布料,你们姐妹俩好好做几身衣服,不用急着回来。” 一天天的,她可不好意思总让女儿在后面听着,女儿毕竟也大了。 “哎,知道了。”禇秀也大大松了口气。要她每天留在后面的房间里,听着母亲和男人调情,才真是为难她了。 这边禇英出了店门,来到对街的煎饼摊子上,就看到周丰周成两兄弟都在吃东西。周成难得来城里一趟,把周围能吃的东西都买了一份,什么chūn饼、旋饼、澄沙团子、宜利粥、献糍糕、炙子肉饼,半大小子吃得满嘴流油,也不怕不消化。见禇英过来,周成又忙不迭的告诉她什么东西好吃,让她务必也尝尝。 “不用了,我刚吃完早饭;你说的东西,我明日一定试试。”禇英笑着看了他一眼,又向周丰道,“周丰大哥,昨日最后看的那房子,夹马巷的那个,三进十六间房子,带着小花园,还有一处阁楼的,我很满意。我想就买在那里,离咱们这个新安街的铺子也不远。” 原来她昨日已经看中了一处。为什么和郑氏不说实话,当然是因为,禇英发现郑氏确实有事在瞒着自己。所以她gān脆也扯了个谎,只说自己今日还要去看房子,让郑氏放松警惕。她想看看郑氏到底在gān些什么。 “二姑娘眼光甚好。那个房子建了不过三五年光景,格局风水也都不错,就是园子小了些,显得不开阔。”周丰想了想,肯定地道。 “嗯,这些我都考虑过了。还有门前那个叫夹马巷的巷子,太窄,马车不容易进去。可这些都不是问题,等我接了祖母过来,一家子老的老,小的小,正是要这样闭塞紧凑才好。” 说着向周丰笑了笑,“麻烦你帮我定下来。最迟一两日,我就找母亲会了银子;你就可着这几个不足之处,把价钱再往下压一压,咱们能省就省。母亲答应了四百两银子,你能省下多少,我都分一半儿给你。” “这如何使得?我可不赚主家的银子!”周丰急忙站了起来。 禇英忙示意他坐下,“周丰大哥,你不用客气,这钱能不能赚得到,还得看你的本事呢!再说了,我知道母亲是个抠索之人,她找你也是为了省下中人钱。我这人就不一样了,该是怎么,就是怎么。你帮了我,该给的,一个子儿我都不会少,我还想着你以后给我实心任事呢!” “多谢二姑娘!”周丰一听,便也慡快地答应了,“我今日就去找保人,带他去衙门里立文书,最多再过两日,你们就可以搬过去了!” 禇英笑着点点头,“有劳你了。”问一旁仍在埋头大吃的周成,“吃饱了吗?若是吃饱了,帮我做一件事情?” 周成立刻放下手中的筷子,做出一个听凭吩咐的表情。 “吃完了你先不忙离开。你帮我盯着点对面咱们住的那家客店,看是不是有点什么事儿,我总觉得母亲有事瞒着我。” 周成一听就来了兴趣,少年人天生对未知的事情感到好奇,“那二姑娘你呢?” “我自有去处。等你把你发现的事情告诉我,我也就把我发现的事情告诉你。”禇英神秘地道,仿佛两人在做一个小游戏。 “嗯,好,我哪儿也不去,就在这儿看着;可若发现了不对的地方,我到哪儿去找你呢?若是什么也没看见,我就一直在这儿守着?”周成不解地问。 “那边那个郑记水粉的铺子,看见没有?那是咱家里的铺子,待会我去那里有点事儿。咱们以一个时辰为限,到时我若是不出来,你就直接到铺子里去找我,知道吗?” 片刻后,禇英进了胭脂铺子,见仍然是庆芝和庆兰在照顾生意,两人忙得不可开jiāo,而庆东和刘氏却都不见身影。禇英见她们没注意自己,就悄没声的往后院走去。后院静悄悄的,一个人影也不见,禇英想了想,走过水井,到了那三间小房子门前,正中的门虚掩着,禇英正要推门,门却自己开了。 禇英退了一步,就见屋子里走出一个人,正是昨天禇英见到的,和庆东说话的那个高大的男人。 两人都吃了一惊。 “你是谁?” “你是哪家的孩子?” 查帐那日,禇英就跟在郑氏身边,不过很显然,这人当时没注意到她。禇英灵机一动,立刻低下头道,“客人恕罪,我是庆掌柜的外侄女儿,我庆芝表姐让我来这里帮她取东西,她忙得很,没说在哪间屋子,我只好自己找找看。”庆东一家子既然已经搬到阁楼上去住,那么存放货物的地方也只能是这里了。禇英觉得自己的话应该没有漏dòng。 “哦?难怪我觉得你有些眼熟,”男人有些狐疑,上下打量了她一番,突然又问,“刘氏是你什么人?” “是我表姑母。”禇英立刻回答,但仍是低着头。 男人似乎仍在怀疑,想了想又道,“你抬起头来,让我看看。” 禇英没办法,gān脆抬起头,大大方方地看着他,“不知尊驾又是什么人?我以前来姑母这里,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您?” 男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,片刻后才道:“家中父母没有教过你吗?女子与陌生男子相见,应格外趋避,所谓非礼勿听,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也?” 禇英笑了笑,“若是我没记错,此典出自《论语——颜渊》卷六,这可是儒家弟子的修心法要。看您也是个读书人,这句话,就赠还给您吧!” 男人“哦”了一声,眼神锐利地看着禇英,“这样看来,你刚才也是在撒谎了?刘氏一介乡野村妇,怎么会有你这般熟读诗书的侄女儿?你说说,你到底是谁?” 禇英刚要说话,就听到后面庆掌柜的声音,“大人,都准备好了,您是现在就过去吗?” 两人一齐向后面看去,就见庆东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。一见是禇英,庆东吓了一跳,“二姑娘,你怎么在这里?” “二姑娘?”男人疑惑地看着禇英。 “庆掌柜,你说说,他到底是什么人?”禇英问庆东道。 “这,这不是巧了吗?……”庆东gān笑着,神色可怜巴巴的,轮流看着两人,“这叫我如何说起呀!” “哦——”男人似乎恍然大悟,渐渐笑了起来,看着禇英的眼光也带了一丝探究。 禇英却皱起了眉头。看着这个高大挺拔的男人,她感觉到很不对劲,“你说,你到底是谁?” 男人面上的笑意渐渐明朗,“原来是郑四姑奶奶家的表小姐。鄙姓尤,至于鄙人的身份,我暂时不方便告诉你,不过你很快会知道的。”如看猎物一般看了禇英一眼,他又笑道,“二姑娘口齿好生伶俐。我家里倒也有一个女儿,已到了当嫁之年,也已经订了亲事。她口齿能当得你一半,我也就放心了。可惜呀,她是个老实本分之人,我生怕她到了婆家之后,立不起门户,掌不起规矩,让婆家人看不起。二姑娘秉性聪明,又生得冰雪可爱,我一见便很欢喜。我倒是很想,有你这样的女儿呢!” 禇英的脸色渐渐就变了,“你说你姓什么?” 她当然听清楚了男人说的话,也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,只是一时不敢相信。 她想不到,事情转了个弯,又回到了原轨上。 这个姓尤的男人,仍是要做她的继父,而她呢,还是会变成尤三姐! 想到之前分明见过这男人几次,哪怕第一次看见的只是个背影,禇英也坚信,就是他。自己母女三人,早就被这人布置的天罗大网,罩得严严实实。编织这张网的人,有他,有扬州的郑家,还有庆东,或者还有郑氏其它铺子里的人。 她转身就要往外跑,尤崇义慢悠悠的说话了,“庆掌柜,先看着她,等过了这几天,事情板上钉钉了,咱们再放了她。” 庆东立刻做出饿虎扑食的姿势,尤崇义皱了皱眉,“谁许你却手了?娇滴滴的姑娘家,是你能碰得的吗?咱们以后是要做一家人的,不要闹得不好看。”又看一眼禇英,“二姑娘,你是聪明人,我相信你不会做傻事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每天看文的小亲亲们,你们倒是说句话呀,撒个花,加个油也好啊,我都快冷死了…… 东府大奶奶尤氏也快出场了,快了…… 爱你们,么么 第16章 将计就计  禇英就被关在了这后院的屋子里,庆东还啪嗒一声上了锁,“二姑娘,对不住了。等到了饭点,我那浑家会给你送吃的来,尤大人说了,过几日就放了你,你可别做傻事儿。” 听得他们的脚步声走远,禇英急忙趴到门缝上去看,却发现这新换的门扇十分结实,一把粗大的铜锁挂在门上,看上去也特别牢固。禇英有点后悔自己的冒失。不过她之前和周成jiāo待过,若是她没有出去,让他最多过一个时辰,就来这胭脂铺子里找她,不知道那傻小子有没有放在心上? 周成当然牢牢记着禇英的话。他在煎饼摊子上又坐了一盏茶的时间,就看到大姑娘禇秀带着何妈妈从客店里面出来,连帷帽也没有戴,而且大姑娘看上去心事重重的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周成本来准备转身避一避的,后来才发现她根本没注意到自己,两人一径走过去了。 周成觉得很稀罕,大姑娘一双小脚缠得俊,等闲不肯出门子的,她这是有什么要紧事不成?看来这件事待会得告诉二姑娘。 想到二姑娘,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小时候。那时太太要给二姑娘缠脚,二姑娘死活不gān,爬墙上树的躲,泼天喊地的哭,发誓若再bī她,她宁可死了。一家子都把她无可奈何,再加上当时禇宗兆还没有妾室,心里还是疼这个小女儿的,也就依了她,如今才有这一双健步如飞的天足。现在看来,这脚还是不缠的好,要不然二姑娘哪能和他们满街跑呢?大姑娘就不行了,一步三摇的,看上去就费劲。还是二姑娘好,性格开朗言语带笑,也从不居高临下,周成怎么看都觉得她可爱。 又等了一会儿,周成估计一个时辰也差不多了,却仍不见二姑娘从胭脂铺子里出来。他这才起了身,到铺子里去找她。 铺子里依然忙碌,今日天气晴好,来逛街的人也多,柜台四周都围满了买胭脂水粉,试头油看口脂的女人们。庆兰和庆芝忙得不可开jiāo,一个劲地喊母亲刘氏出来帮忙。 刘氏被两个女儿叫着,只能丢了手上的事情出来,但心事重重的样子,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。刚刚当家的和她说了,二姑娘被关在后院里,这把她吓了一跳。虽然早就知道丈夫和那位官人有些勾当,可真到了这种忘恩负义的时候,她还是有些心虚和害怕的。她本来是个老实不过的人。 刘氏正心不在焉地帮忙收着铜钱,称着散碎银子,就见一个古铜肤色的少年闯了进来,这少年身量高挑,浓眉大眼,进来后倒也很是客气,问刘氏,“内掌柜的,请问我家二姑娘在何处?” 刘氏闻言吃了一惊,一盘散银子差点没翻在地上,庆芝见了就有点不高兴了,“我说你这小子,大大咧咧的,什么姑娘?你找错地方了吧?姑娘么,后面秦淮河的花船上多得是,我们这里可没有!”这两姐妹一直忙乎着,刚才也没注意到禇英进了店子,因此分外理直气壮,而且她们也并不认识周成。 周成一听就急了,“你撒谎!我明明亲眼见到,我家二姑娘进了这个店子,就在一个时辰以前!我在一旁看着,她根本没有出去过!” 庆兰年纪大一些,哟一声就笑了起来,“这位小哥,你看,这进店的都是买东西的客人,我们也不认识你家二姑娘,就算她进来了,难道我们还能把她藏起来不成?是不是她已经出去了,你没看见哪?” 周成瞪大了眼睛,“这铺子就是我家姑娘的产业,你们竟然说不认识她?” 庆芝眨了眨眼,“你说的莫非是主家的二姑娘?可是我们一直在这里,并没有看见她进来呀?再说了,你又是谁?” 周成急得一跺脚,“你管我是谁?我告诉你们,我今天亲眼见她进来的,若是我说谎,管叫雷劈了我!你们若是还不承认,我就进去找她!”一面就要往后院走。 “诶,诶诶,你往哪走呢?那后院是你能去的地方?”庆芝一见也急了,立马从柜台后面跑了出来,拦在周成面前,“你这小子怎么回事啊?说了没有就是没有,我们还能骗你不成?你能立誓,我也能立誓,若二姑娘在这后院里,管叫雷劈了我们一家子!”叉起腰,她小胸脯挺得高高的,“别看我是个女子,我可不怕你啊,你有胆子碰我试试看!” 周成到底比她小着两岁,少年人脸皮又薄,顿时被她臊得面红耳赤,直往后退,到底被赶了出来。 在店子门前团团转,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,片刻后只得垂头丧气地走了。 沿着这条街一径往前走,走了几十步,在两个铺子的空隙间,他看见了后面秦淮河上的粼粼波光,突然眼睛一亮。 打小就在河沟里摸鱼摸虾,田庄出生的周成水性极好。这一排铺面的后院都临着河面,河水涨起来会淹了后院的那种。周成找了个没人的地方,脱下衣服藏好。他只穿犊鼻裤,一个猛子扎进水里。在水底游了一阵,他将头伸出水面透气,顺便看一看郑记水粉铺的位置。因为河面上时有花船来往,为了招徕生意,每家临河的铺子都在阁楼上挑起高高的旗幡,因此周成很快就确定了郑家后院的位置。 郑家后院因为被贼挖塌过,是新建的,因此水下和院墙外边都还堆着好些废弃的砖石,这为周成提供了方便。在墙后垒起一个砖石堆,他很容易地就翻进了院子。 看着惟一上了大锁的那间屋子,周成福至心灵,立刻贴墙走了过去,压低声音叫了声,“二姑娘!” 就听里面褚英道:“周成?真是你吗?” 周成高兴地嗯了一声,接着又着急地问:“到底怎么回事啊?二姑娘,你为什么会被她们关在这里?”他坚持认为是外面的庆芝和庆兰关了二姑娘,不但关了人,还死不承认,真是太可恶了。 褚英知道一下子没法和他说清楚,就道:“先别管怎么回事儿,你先想个法子,把我弄出去。” 周成试着拧了一下门上的大锁,“二姑娘,这锁头结实,我没法子弄断它。” 褚英想了想,那姓尤的把自己关在这里,自然是怕自己去破坏他的好事。这人处心积虑,筹谋已久,看来对娶郑氏之事,他是志在必得,可是禇英并不想让他得逞。她并不是反对郑氏再嫁,郑氏毕竟才三十出头,让她守寡一辈子,是不人道的,身为现代人的禇英也从来没有这个想法。只不过,这个人绝对不能是姓尤的。 抛开成为尤三姐的命运不说,这姓尤的显然心机深沉,绝非善类。作为带着官身之人,蓄意求娶带着两个拖油瓶女儿的寡妇,当然是有原因的,道理上只是为财为色而己,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,总不能是为了做慈善。 话说回来了,年轻貌美又有钱的孀妇,在哪个时代都是抢手货。就比如北宋的时候,还有两位丞相级别的人物大打出手,就为了争娶一位有钱的寡妇,而且那寡妇还未必貌美。郑氏虽然带着二女,可焉知这两个女儿以后不能攀荣附贵呢?这不也是揺钱树么?这也是越大的家族,越知道女儿衿贵的道理,因为他们需要通过联姻来巩固阶层,jiāo换利益,女儿的作用,可比贫家小户要大得多。 褚英当然知道,姓尤的暂时不会对自己不利,可她也不甘心就此受制于人,她必须将事情的主动权握在手里。 如果郑氏昨日的异常与这姓尤的有关,那么说明他已经开始行动了。以郑氏的肤浅与蠢笨,她很容易就会上当受骗。尤其这姓尤的长得身材高大,鼻直口端,风度翩翩,看上去就是个有魅力的人,很符合郑氏那种中年少女的审美。老房子一旦着火,那可是很难扑灭的。 想了好一会儿,禇英有了主意,对外面的周成道,“你现在去外面店堂里,把那庆兰和庆芝两姐妹引到后院来。” 周成吓了一跳,立刻拒绝,“不行啊二姑娘,我从后面河里游过来的,我没穿衣服呢!” “不会吧?你难道是光着的?”禇英下意识地就要从门缝里去看。 周成连忙躲到一边,“不是的二姑娘,我就穿了条犊鼻裤。”还湿漉漉的贴在身上。 “咦,这样正好啊!”禇英忍不住乐了起来,“她们若是叫喊起来,那可就热闹了。你听我的,快去!” “哦——”周成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,他觉得很难为情,但是二姑娘的话,他又不敢不听。 于是他gān脆大喇喇地来到了店堂前,叫了一声,“庆兰姑娘,庆芝姑娘!我等了你们好一会儿了,你们怎么还不过来呢?”说完不待店子里面的人看清楚,他便迅速往后院跑去。 店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他吸引过来,庆兰差点晕倒在地,庆芝尖叫了起来,两姐妹丢下手中的活计,飞快地向后院赶了过来。 周成向她们做了个鬼脸,灵活的攀上墙头,跳了下去,接着便是“扑通”一声,很明显,他跳到水里逃跑了。 一群看热闹的妇人女子都赶到了后院,八卦是女人的天性,立刻,所有人都开始叽叽喳喳。 “庆家大姑娘,刚才那小哥是谁呀?” “光溜溜的,好像就穿了个衹裆裤子,他在这后院做甚呢?” “是呀是呀,莫不是你们哪个的相好?” “当然是两姐妹都认识啦!我听到叫她们两个人的名字呢!” “…………” 庆兰和庆芝面面相觑,正要说话,禇英趁机开始在里面用力的捶打着门扇,又扯着嗓子叫起来,“救命啊!我乃是这铺子主家的二姑娘!” “这庆掌柜一家子,把他们主家的姑娘关锁在这后院里啦!” “光天化日之下,竟有这样的事情,天理不容啊!各位街坊邻居帮我报官吧!拜托了!” 第17章 捉jian 听到禇英的呼救,再看到声音传出的地方,正中间屋子门上明晃晃的大铜锁,一时众人都看向刘氏和庆兰庆芝母女,面有异色,开始议论纷纷。 “娘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?你们为什么要把二姑娘锁在这里?”庆芝急得直跺脚,亏她方才还赌咒发誓地对那黑小子说,二姑娘不可能在这店子里,这下打脸了不是?! “我,这……这我也不能知道!”刘氏涨红着脸,吭吭哧哧地道。她本就木讷,遇到这样的情形,根本不知道怎么辩驳,更不要说圆谎了。 “你撒谎!”禇英闻言高声道,“半个时辰前你还送了饭过来,现在还放在门口呢,你敢说你不知情?” “…………”众人都不做声了,齐刷刷地看着刘氏。 “娘,到底怎么回事?你倒是说话呀!”庆芝急得忙跑了过来,用力的摇晃着刘氏的臂膀。 “我,我不清楚……,都是你爹和那位大人,是他们把二姑娘锁在这里的,他们只要我给二姑娘送饭,别饿着她……别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了,我不能知道的……”刘氏低下头,呐呐地道。 “庆兰姐,庆芝姐,看来你们两个是真不知情;我也不怪你们。你们先放了我出来,我可以不报官,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,我会查清楚了再说。”禇英想了想,沉声道。 “快点把主家这二姑娘放出来吧,她都说了不报官,不知者不罪!” “就是啊,一个掌柜的,不知道存着什么心思,竟然关锁主家的姑娘,这还了得!若是铺子里都这样,那还不乱了套了!今日我路见不平,还就得把话摞在这里,她们敢不放人,我就替她们主家报了官!”禇英从门缝里可以看到,这是一个身量颀长的少妇,显得十分愤慨,看样子是物伤其类了。 “容三奶奶说的好!这样的掌柜和伙计,是该治治他们!” “快放人,敢不放人我们就报官!”一时群情汹汹,众人都嚷嚷起来,急得庆芝一个劲地晃着刘氏,“娘,您倒是快点拿钥匙啊,咱们就放了二姑娘吧!” 刘氏本就胆怯心虚,看到众人都恼了,哪里还敢qiáng硬,只得从腰间下了钥匙,抖抖索索的去开了门。 禇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,向着刚才说话的众人都一一行了礼,道了谢,特别是那位仗义直言的容三奶奶,禇英笑赞道,“奶奶真是个脂粉堆里的豪杰,巾帼里的英雄,待有了机会,禇英一定要感谢容三奶奶搭救之恩!” 容三奶奶只一笑,“哪里哪里,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罢了,谁叫我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呢!”上下打量了禇英一番,她意味深长地道,“主家姑娘更是难得,小小年纪,竟然临危不乱,更有韬略在胸,等你大些了,我们这些人也就配给你做筏子罢了!” 她刚才一直在店里调香脂,从周成第一次冲进店里要人,她就注意到了,不过当时她也只当是个意外。直到周成又从后院进来嚷嚷,她为人jīng明,一打眼就知道这是刚才那小子,事情到此才引起她的兴趣,于是她跟着众人来到了后院,也大约猜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。 之所以仗义直言,一则是确实愤慨,同样做为主家,没有人能容忍这种以下欺上的行为;二则她很好奇,她想看看,如此算无遗策,这位二姑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。 禇英笑而不语,片刻后才道,“容三奶奶缪赞了!我哪里有什么韬略,只不过刚好有个忠仆,他不放心我,自做主张罢了!” 容三奶奶一愣,片刻后大笑,“好好,好个自做主张!姑娘小小年纪,谦虚内敛至此,实在少见,若不是年纪实在差了些,我倒很想结jiāo你一番。” 禇英笑着拉起了她的手,“容三奶奶这周身的气度,一看就不是出自寻常之家,您不用结jiāo我,我还得上赶着巴结您呢!奶奶若是不嫌弃,就认了我这个妹子。说句不敬的话,奶奶横竖也大不了我几岁,何必在这里装样子呢?” “哈哈,你们瞧瞧,长得标致,心性聪明,这嘴巴也乖巧。你们说说,这上天何其不公,把这造化竟钟于她一人呢!”容三奶奶用帕子捂着嘴,笑不可抑,“也罢,我就认了你这妹妹,我夫家姓容,行三,就住在这不远处的乌衣巷,你若去造访我,往巷子里面走第三家,门前有六七棵桂花树的,那就是我家。”一面又对身旁的使女问,“我的荷包呢?” 那使女忙奉上一个绣着淡huáng色花穗的荷包,容三奶奶翻了翻,从荷包里拿出一个极jīng巧的香熏铜球来,递给禇英,“妹妹拿着玩吧,一个小玩意儿,不值什么钱;但这香是我亲自调配的,与别家不同。我家也有香料铺子,这都是从渤罗泥国来的好香料,连京都里面都少见的,也就咱们这江南富贵之地,才有这般讲究。” 禇英忙接过,道了谢,也要从自己身上找点什么东西给她,这一摸才想起来,这几日为了出门方便,她都是换了小厮的装束,身上除了一些碎银子,什么也没有,不由有些窘迫,“我也有东西要送给姐姐,只是不巧,刚好没有带在身上。这样吧,今日姐姐在铺子里看上的东西,给八成价钱就好,这个主我还是做得的。” 容氏眨了眨眼,“我还以为妹妹会说,我看上你铺子里的什么东西,妹妹就送给我呢!” 禇英也笑了笑,“非是不为,实不能也。我但凡能做主,这些东西送给姐姐又如何?既然不能,那也只能略表心意罢了,姐姐若是不嫌弃,改日我与母亲必登门致谢。” 容氏又笑了,“话赶话也堵不上你,可见是个伶俐的。”拍了拍禇英的手背,语调越发亲切,“妹子,咱们既是一见如故,有些话不得不提醒你。你家里的事情,我不能知道,可是这铺子里的事,不能坏了规矩;这伙计们,能做初一,就能做得了十五,你家里能当家做主的是谁,你可得好生说与他知道,亡羊补牢,为时未晚,这该处置的,可不能手软呐!” 容三奶奶带着家人离去后,店里的一众客人也渐渐的散了,庆兰庆芝心虚,连忙到前面柜台守着,刘氏正要借故走开,被禇英喝住,不过问了几句,她便竹筒倒豆子,把那男人的事jiāo待了个底儿掉。 据刘氏说,在禇英母女回来之前的十几天,那尤姓官人就出现在了店里,当时庆东正在让师傅们修葺垮塌的后院,刘氏和两个女儿只得合住在一个屋子里,庆东和儿子庆来则住另外一间——那本是用来做厨房和放杂物的地方。即使到了这种地步,这一家子也并没有想过要去住阁楼。那尤姓官人来到店里,发现店内有修葺的师傅们进出,就问庆东是怎么回事。 庆东一见这人周身的气派,先就怂了三分,只以为是自己报的那巡城司的官爷来查看,倒把店里的失盗情形,日常收支用度,往年的帐目情形等等,都jiāo待得一清二楚。 尤姓官人这才拿出郑家家主的手书给他看,又和他说了自己的身份,答应这一家子搬到阁楼上去住,又承诺到时自有他撑腰。庆东一想,太太娘家也同意,那么此人必定会是将来的家主无无疑了。能讨好家主,自家又能得实惠,何乐而不为呢? 而尤崇义的目的,当然就是为了让郑氏叫天不应,叫地不灵,在孤立无援的境况下,生出求嫁之心;他再在她身上下一点功夫,再无不成的道理。所以,也不只这一个铺子,但凡郑氏名下的产业,都被他指点安排过。 禇英回想起这几日的情形,又想起刚才姓尤的出门时候,他说的什么来着? 再过几天就板上钉钉? 既然他己谋算了这么久,那么事情早就在他的掌控之中了?再回想起郑氏这几日的反常,禇英不由在心里暗叫了一声,坏了! 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看来挡是挡不住了,那么,只有赶在下雨之前,为自己找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! 一念及此,禇英也顾不得处置刘氏母女了,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。 她飞快的跑出了胭脂铺子,就见周成正在不远处探头探脑,看来是专在等着她。 一见禇英出门,他立刻迎了上来,正要问些什么,禇英己急切地道,“周成,快,你陪我回店子里一趟!” 周成便跟在她身后,穿过街道往客店里跑去,一面跑,他又把禇秀和何妈妈一起出了门子的事情告诉了禇英。 禇英脚下顿了顿,一咬牙,“我知道了!” “可是二姑娘,咱们这是要去做什么呢?”周成好奇地问。 “捉jian!”禇英咬牙切齿地道。 “什,什么?”周成脚下一个踉跄,差点没摔倒。他还是个孩子啊!况且,这是姑娘家能说出来的话吗? “哼,你若是不肯,我一个人去就行!待会见了你那老娘,你又该当缩头乌guī了!”禇英故意激他。 周成顿时急了,“去就去,谁怕谁呢!我怎么就当缩头乌guī了?我才不怕我娘呢!” 果然,两人刚冲到客店的回廊处,就见路妈妈胖大的身体像一堵墙一样横在那里。见两人跑了上来,路妈妈吃了一惊,立刻张着手臂拦住两人,“太太正在午睡呢,姑娘可不能进去,打扰了太太。”又喝骂周成,“驴球入的,一天到晚带着姑娘瞎胡混!你哥哥呢?你们不是去看房子了吗?” 禇英使劲推开她肥胖的手臂,“你走开,我找母亲有要紧事!” 路妈妈抱着禇英,“二姑娘,你真不能进去,太太说了,任谁来了也不许进,姑娘出去耍会子再来吧!” 禇英向周成使了个眼色,周成咬了咬牙,一头撞到路妈妈身上,接着他使劲掰开路妈妈的手,禇英趁机跑了,远远听到路妈妈在后面破口大骂,回头一看,周成也不做声,只死死抱着路妈妈不放,半大小子,比路妈妈己高出半头,路妈妈也奈何他不得。 禇英径直跑到一家人所住的上等客房面前,嘭嘭嘭地敲起门来,就听到里面郑氏惊惶失措的声音问,“谁呀?” 第18章 谈判 禇英住了手,高声道,“母亲,是我,您的英姐儿。” 郑氏张口要骂,却一时想不出什么由头,只得厉声道,“敲门敲得这么重,作死吗?没见我在睡觉?滚!” 禇英忍着怒气,“母亲先给我开门,我有要紧事儿和你说。” 郑氏一口回绝,“我正午睡呢,头疼,有什么事,晚上再说吧;先让路妈妈带你街上去逛会儿。” “母亲怎么不问问我有什么事儿呢?您的铺子要被人赚了,您也不管?再说了,大天白日呢,睡什么觉呢?晚上又没有人吵着你,还不够你睡的吗?”禇英冷笑道。 郑氏无言,只得应道,“你这小蹄子,发的哪门子昏?我的铺子都好好的,怎么就让人给赚去了?” 禇英哼了一声,“母亲还没老呢,这越发装起糊涂了!怎么,前几天被庆掌柜的赶出铺子的不是您?您不知道,如今这一家子越发蹬鼻子上脸了,这不,刚才把我关锁在那后院里,若不是周成救我,我差点出不来!您还不问问,他这存的什么心?” “竟有这等事?”郑氏吃了一惊,回身看向尤崇义,后者正搂着她的肩,听两人说话。 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,郑氏深吸了一口气,问禇英,“你莫不是在诳我?无缘无故的,这庆东一家子锁你做甚?既锁了你,那周成还是个孩子,看着也不是个聪明的,他怎么救的你?还有,你不是一早去看房了吗?为何会去对街的胭脂铺子?你到底想gān什么?” 禇英一听,就知道后面有人在教唆她,这问起话来一套一套的,就凭郑氏,她还没这个聪明利落劲儿。想到后面那人的老谋深算,禇英知道自己不能大意了。她是郑氏亲生的女儿又如何?郑氏这人,昏聩肤浅,极易受人摆弄;看眼下这两人的情形,说好听点叫蜜里调油,说不好听叫恋jian情热,那姓尤的怎么样禇英是不清楚,可郑氏这人,禇英把她看得透透的,这种时候让她有自己的想法,那是做梦。 想到这里,禇英只得放软了语气,“母亲,女儿若有半句虚言,您就缠了我的脚,让我哪里也去不得!今日我本是要去看房子的,早上周丰周成他们哥俩在对面摊子上吃东西,我正等着他们呢,就听到铺子里有人吵吵。这自家的铺子,我可不得去看看嘛?这一看,我就发现了一个人,就是那天我和母亲去查帐时,和庆掌柜说话的那个男人,他说他姓尤,我不过问了他几句,他就让庆东把我关起来了——母亲,我怀疑铺子里的事,就是这个人在捣鬼!” 屋内两人听了,不由面面相觑,郑氏正要说什么,尤崇义阻止了她,随后在耳边向她jiāo待了些什么,就回里屋去了。 郑氏总算开了门,禇英一见她面色cháo红,衣衫不整,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。但她只做不知,扶着郑氏到窗下的案几边坐下,看着她的眼睛,“母亲可知道,此人为何会出现在我们家的铺子里吗?” 郑氏立刻心虚地移开眼神,“这,这我如何能知道?” 禇英盯着她的脸,“母亲不知,我却有个猜测:这人便是当日在扬州时,舅母和您提过,让您再嫁的那个人;您当日已经一口回绝,没想到此人却在这金陵等着;既然他连我家铺子的生意都能掌控,那母亲名下的所有财产,看来他已经摸得一清二楚。如此居心叵测之人,母亲可要小心啊!” “你胡说些什么?他可不是这样的人!”郑氏一下子就急了。 “哦?那他应该是怎样的人呢?母亲却又知道?”禇英故做诧异,一副我看你怎么编的神情。 “你!”郑氏气咻咻地瞪着她,禇英毫不示弱,也冷冷地看着她。 “我……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,反正,他是个不错的人,不管你信不信,我是知道的。怎么,我一个大人做事,还要你一个孩子来教我吗?”郑氏的声气一下子又高了起来,色厉而内荏,说不过就耍横,以前对着禇宗兆就是这般,这么多年了,她也没什么长进。 “呵呵,”禇英嘲笑般看着她,“怎么,给你灌了点迷魂汤,口里就只有好话了?当日是谁说的,庆东和别人在谋算她的铺子?如今临了到了,自己又不敢承认?” 郑氏恼羞成怒,举手就要打她,被禇英一把握住了手腕,“母亲若不听我的劝,以后便只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,横竖你还有姐姐;你要再嫁,我不管你,可我也不跟你,”禇英将她的手甩到一边,“你自去享福吧!我今日就把话摞在这儿:以后你就有泼天的富贵,我也不沾你一星半点儿;来日我就算冻死街头,也决不更名改姓,更不要你来施舍我一粥一饭!” 郑氏呆呆地看着她,半天说不出话来,仿佛从来不认识自己的这个女儿,半晌她才反应过来,立刻就嚎上了,“你,你这个不孝女,你说的这是什么混帐话?我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,我还有罪了我?死忘八生的小白眼láng,作不死的小娼妇……” 禇英听凭她骂了一会儿,才淡淡道,“我可是你生的。你这样骂自己,何苦呢?” 郑氏一下子就哑口了,片刻后才哭哭啼啼地道,“你年纪小,你不懂!你老子腿一伸就去了,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的,我能怎么办?说起娘舅家里人,有和没有似的,你们又不是不知道。我单是为了我自己吗?我又何尝愿意背这再嫁的名声,让人看不起呢?” “哦,原来您还想着我和姐姐呐?”禇英冷笑了一声,“那为何我提议将祖母和弟弟接过来,再立门户,您却迟迟不允?这于我和姐姐来说,不是最好的出路吗?” “我,我何曾不允?这不是房子还没有着落吗?再说了,奉老养小,你说的轻巧,用什么来养呢?还不是要靠我?”郑氏qiáng辩道。 “母亲能奉老养小,自然会有好名声,我和姐姐就有好前程;好教母亲得知,房子已经看好了,离这新安街不远。订钱我已经下了,文契也已经让周丰去送了,等过两天去衙门立个手印过了户,马上就可以搬过去。”禇英故意一字一句地道。 “你早上不都还说要再去看房子吗?怎么突然就订下了?这房子,我不想买了!”郑氏斩钉截铁地道。 “母亲说的轻巧!订金己下,若是反悔,这银子就归了原屋主了,咱们什么没得到,还白白折去几十两银子,母亲难道甘心?再说了,不是母亲催着我去看房子的么?要说突然,谁有你这么突然?怎么就不要这房子了?” 两人都赌气般看着对方,郑氏想了想,gān脆心一横,“我和你直说了罢!不但房子不买了,这金陵城里的十几个铺子,城外上千亩的水田和山地,我通通不要了!都折成银子,我和,我和他都商量好了,带着你们姐妹俩,和他一起进京!” 咬了咬下唇,郑氏放软了语气,“你说他处心积虑,可他家里房子铺子田地都有,本就不用谋算我什么。这些卖出的银子,他都允我留着,给你们姐妹作嫁妆。他家里,也有一个女儿,比你们年长许多,因为祖母和母亲接连去世,前前后后守丧多年,误了嫁人的年纪,却不想她是个极有福气的人,竟然嫁进了宁国府!” 郑氏越说越兴奋,仿佛与有荣焉,“虽说是继室,但她上无婆母,下无妯娌,真正是掌家的大奶奶!咱们这一去,就与那宁国府荣国府做了亲戚,你说,这还不好吗?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,何况我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妇,我,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!”又殷切地看着禇英,“你们姐妹两个,到时候也成了宁国府大奶奶的亲妹子,那不也是你的身份?你姐姐是订了亲的不说,我这可不是为了你好吗?” 商家出身本就让人轻视,郑氏的庶女身份也让她一直在家里抬不起头,所以,不单郑氏,这个世界里,对于世家的攀附与倾慕,简直刻在了每个人的骨子里,郑氏说的这些,倒也未必不是她的心里话。 禇英忍不住直摇头。 到底见识有限,这郑氏只会一门心思的攀荣附贵。她嫁了姓尤的又如何?得个老安人的封诰,又bī着两个女儿都改了姓,结果不过几年,这姓尤的还是死了;姓尤的死了不说,郑氏陪来的银钱也不知去向,日子渐渐过得艰难。带着两个花朵般的女儿,她不想着好好为女儿们找一门亲事,却妄想攀宁国府这门亲戚,这简直是肉骨头掉在狗嘴里,渣儿都不剩。 那贾珍贾蓉父子都是皮肤滥yín之人,专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,他们怎么会放过这鲜花嫩柳般的两姐妹呢?正所谓“小姨子是姐夫的半拉屁股,”尤氏姐妹都是绝色美人不说,还带着小姨子的名分,真正是刺激又好玩。更何况,两姐妹与大奶奶尤氏毫无血缘关系,这两父子哪还会有什么顾忌? “凭母亲说得千好万好,我也不去。”禇英定定地看着郑氏,“这样吧,母亲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,我也不好阻拦;母亲想卖了铺子,卖了田地,得银子给我们姐妹做嫁妆,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呢?母亲娘家是做生意的,应该知道,银子不能生钱,这田产和铺子却能有生益;我也不要银钱,这田产和铺子,母亲能留一些给我,够我过活就行。” 郑氏皱起眉头,“胡说!你小小年纪,如何懂得经营铺子和田产?我便是留给你了,那不是也迟早得给人谋算了去?” 禇英昂起头,“若真叫人谋算了去,那是我蠢笨,我便无依无靠,冻饿至死,再怨不着别人。我今日放了话在这里,我不但要养活自己,还要接回祖母和弟弟妹妹,养活他们。母亲和姐姐有日若是没有依靠了,也尽管回来,我管着你们的生计!” “嗬,好大的口气!”听到这里,里屋的尤崇义竟也忍不住,从房内踱步出来,“我从来没见过,有女子能顶门立户的!况且你小小年纪,又无父母兄弟依靠,你凭什么在这金陵城立足?我们便给了你铺子和田产,你能守得住吗?”这口气,分明郑氏的东西都已经是他的了。郑氏见尤崇义从房里出来,不由有些羞赫,两人毕竟还不是正经夫妻,况且自己方才一本正经的教着女儿,如今可不是现打脸么。 禇英见状站了起来,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噗地笑了,问郑氏,“哪里来的野男人?” “你!”尤崇义差点没跳起来。 郑氏脸臊得像块红布,什么话也说不出来。禇英突然走过去,啪地一声撑起窗户,郑氏和尤崇义都吓了一跳,禇英又要去开门,急得郑氏忙拖住她的手臂,“小祖宗,你到底想做甚?” 禇英冷笑了一声,“瞧瞧,没过明路的,到底见不得光。这里还是客店,来往的人多着呢!您不是官身吗?我倒想看看,有没有人认得您这专往寡妇房里钻的官爷!” 作者有话要说:谢谢“生活在别处”小天使的留言,让我有坚持的信心和力量,么么,女主会有办法哒,她可是个走事业线的人,还有,温柔又bào躁的美型男主确定不Pick一下吗? 第19章 虚与委蛇 在郑氏的极力劝说下,禇英总算安静了下来,但仍是一口咬定,不和他们走。 依着郑氏以前的脾气,必要好好收拾她一顿,但现在她没了这个心气,一是在这人面前,她要表现自己的慈爱,这人也有女儿,她不好表现得恶形恶相;二则她知道禇英是个混皮子,一向记吃不记打。况且打一顿又如何呢?这头犟牛,怎么也打不服的,还能把她打死不成? 尤崇义也觉得很棘手。两人有过一次jiāo锋,他当然知道,郑氏这个小女儿不是易与之人,可他没想到是,她对于郑氏的再嫁如此抵触。要是他知道,禇英抵触的不是郑氏的再嫁,而是他这个人,不知道他又作何感想。 片刻后,尤崇义轻咳一声,“这样吧,禇二姑娘,我说三件事。这第一件,想要哪些铺子和田产,你就明说了吧,便只当你母亲给你的嫁妆;只要你不过分,我没有意见。第二件事,我与你母亲成婚只在早晚,你同不同意,都没有关系;这第三件么,” 他顿了顿,看向禇英,“你必须改姓,姓尤,行三,认我为父亲。如果你不同意,那么我说的第一件事也不成立。” 一时禇英和郑氏都瞪大了眼睛看他,尤崇义一笑,看着禇英,“怎么样?你可以考虑考虑,不用急着回复我。” 禇英也看着他,却没有说话。两人眼神如实质般对峙着。 良久,禇英终于点了点头,“我要得不多。夹马巷已经下了订的房子,我要买下来,这样我就有了住的地方。修葺和置办家俱都要银子,我先向母亲借个三四百两银子,以后会归还;城外的田产,我看过母亲的薄册,上好良田有上千亩,山地也有八百多亩,我只要百亩水田,百亩山地,剩下的随母亲处置;再就是铺子,我知道乌衣巷那边咱家也有一个香料铺子,但是被容三奶奶家的铺子挤兑着,这几年都在损益;那个铺子母亲卖不出价钱,不如把它给了我,我自有用处,别的,我什么都不要。”看了尤崇义一眼,又看向郑氏,“母亲意下如何?” 郑氏没想到禇英所求甚微,一时有些愕然,她本想立刻就答应了禇英,因为她反悔,等这小女儿大些懂事些了,她要的可能就不只这一点儿了。一面她又忍不住要看看尤崇义的脸色——像她这种女人,可悲也就在这里,一旦有了男人,便想着事事倚靠,处处依附,再没有自己的想法。本来依着她的意思,自己的东西迟早要分给两姐妹,但现在重新嫁人,她就得留一些给自己傍身之用了,是以禇英要的少一点,她以后手头也就阔绰一些。 尤崇义已然摸清了郑氏的家底。这十几年来,郑氏的铺子和田庄收益每年都有上万两银子,再加上将来卖这些东西的价值,褚英所求于郑氏来说,十不足一,这下他也有些意外。 他本以为禇英会狮子大开口,没想到她并不贪心,这也让他对禇英更加刮目相看。不过,想到禇英最终答应了自己所提的条件,他还是微微的笑了,“就依你。你要的修葺房子和买家俱的银子,我给你。既然以后成了一家人,还与不还,倒没什么相gān。” “如此,多谢父亲大人。”禇英慡快地道。 尤崇义愣了愣,片刻后大笑起来,看向郑氏,“能屈能伸,是个有用的。我看她的前程,比大姐也不会差。” “借父亲吉言。”既然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私产,禇英毫不犹豫地就改了口,并且开始狂拍马屁,“大姐姐固然好福气,却也是父亲教导得好,她端庄识礼,温柔贤淑,这才能入得贾府的眼,做了当家的大奶奶,女儿以后,还得承蒙父亲教导呢!” 千穿万穿,马屁不穿,尤崇义此生最得意之事,就是自己生了尤氏这个好女儿,打小就明事理,知进退,虽然被祖母和母亲的先后去世拖累,拖成了老姑娘,却因祸得福,竟嫁进了宁国府,做那掌家的大奶奶,狠狠的打脸了那一众说女儿高龄难嫁的亲戚。继室又如何?丈夫是三等威烈将军,女儿一嫁过去,就有三品淑人的封诰,论起荣耀体面,放眼整个尤氏家族,谁能做得到? 至于那些酸他没有儿子的,尤崇义就更不放在眼里了。你有儿子,你倒是养个中用的才行啊,儿子不中用,那还不如女儿呢!他之所以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娶郑氏,一则是看中她年轻美貌,以后还可以生养;二则郑氏带的两个女儿,又一个赛一个的漂亮,他是深知女儿的用处的,因此才硬bī着禇英必须改姓;如果郑氏带的是儿子,他未必肯娶她;这第三点,当然是看中郑氏的钱财,还有她身后的郑家;在他看来,郑家就和摇钱树一般,会在钱财上为他提供无穷无尽的帮助。 像他这般年纪,这样的身份,想娶有钱有势人家的huáng花大闺女,人家也不愿意嫁呀!若是单娶个年轻的,又于他的仕途资财毫无进益,所以,像郑氏这样的寡妇,才是他最好的选择。 虽然知道禇英只是在chuī捧自己,这尤崇义也特别受用。高兴之余,他也更庆幸自己bī着禇英认了父亲。这小女子,jīng乖得很,又胆大心细,兼着这会变脸的老辣劲儿,不由得他在心底直呼侥幸,以后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男人,才能降伏了她。不过可以想见,她能看上的男人,也必然不是一般的男人,到时候,他会平白又得到一位贵婿。 想到这里,尤崇义心情大好,“倒也不必说什么教导,我和你母亲成婚后,你们便有了姐妹三人,到时候相互扶持,光耀门楣,好好孝敬我与你母亲,我也就知足了。” 禇英立刻站起来,款款行了一礼,“父亲教诲得是,女儿知道了。” 郑氏呆愣在一旁,就看着这两人,一时针锋相对唇枪舌箭,一时又守礼如仪言笑晏晏,明明见面跟仇人一样,仿佛立刻就要拼个你死我活,转眼就亲亲热热成了父女,她怎么也看不懂,一时觉得自己跟个傻子似的。 她想了想,这两人本来箭拔弩张,好不容易和气了些,自己也得说些什么来逗个趣儿,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说的话,还是禇英看出了她的纠结,笑道,“母亲再嫁后,也须得谨守妇德,端正家风,不慕荣华,不贪富贵,和父亲好好的过日子,您可要做到呀!” 尤崇义赞赏的看了禇英一眼,又微笑着看向郑氏。郑氏立刻就恼了,“小孩子家家的,懂什么?这都是女人的本分,不但我自己,我以前不也这样教你和你姐姐的吗?这还消得你说?” 禇英笑而不语。郑氏显然是个没能认清自己的人,她常常一味口头上逞qiáng,觉得自己什么都会,什么都能,事实上没有几件事是她能坚持做成的。就比如这不慕富贵,很显然她就做不到。若是她在尤崇义死后能坚守门户,不去贪慕攀附贾府,两个女儿也不会身入魔窟,香消玉殒。但事己到此,禇英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。虽然自己的身份依然没法改变,但是拥有属于自己的私产,也算是走出了改变命运的第一步吧。 这第二步呢,自然就是要去寻找顶门立户之人了。不过在目前的阶段,她当然不可能为自己随便找个男人。所以,她的计划还是要去睢阳,接回庶弟。至于改姓的事,她压根就没放在心上;这个时候,男丁和成了婚的壮妇才上户册,所以改姓尤也就是名字改个叫法的事情,又不像男孩,还要拜宗祠,入族谱,她该做什么,还得做什么。 接着,这刚刚组成的一家人又商量起了买房子的事情。因为朝廷上有规定,凡有司官吏,不得于见任处所置买田宅,违者笞五十,解任,田宅入官,所以现在买的这处房子,根本没法记在尤崇义的名下,这是禇英这段时间买房看房才知道的,也是她qiáng求买房的原因之一,有这个房子在,就算郑氏的银子被他谋算光了,也好歹留下一点东西。 房子依然以郑氏的名义买下,郑氏再以转赠留置的形式给了禇英。这也符合朝廷关于买房卖房的要求,应典、卖、倚当物业,先问房亲,房亲不要,次问四邻,四邻不要,他人并得jiāo易。郑氏上次卖房,按礼说是要问过婆婆徐氏和庶子的意思的,可当时那几个老的老小的小,都不顶事,才任由她卖给了别人。 一时商量完毕,郑氏便取了银子出来,准备和禇英一起,去衙门里jiāo钱按手印换文契。尤崇义又坐在那里,问禇英识得几个字,平时都看得什么书,因为他是司农寺丞,禇英便和他说一些农时农历,cháo汐天体,各地物产的奇事,尤崇义听得津津有味,称赞不绝,郑氏忙在一旁凑趣,“我向日只说,我家英姐儿若是个男子,未必不能为官作宰的,可惜她是个女儿身!” 尤崇义和禇英都笑了起来。正热闹时,就听外面路妈妈的声音道,“太太,大姑娘回来了!” 郑氏笑着去开了门,禇秀小心翼翼的进来,看到三人在屋内言笑晏晏的样子,一下便愣住了。禇英笑着向她眨了眨眼,“姐姐,还不来见过父亲大人?” 禇秀觉得莫名其妙,一时缩在门口不敢进来。尤崇义本就心情大好,又见禇秀也是生得花容月貌,益发和颜悦色起来,“大姑娘不要害怕。以后咱们便是一家人,你们姐妹,我也只做亲生的一般。我虽不敢说以后给你们母女泼天的富贵,却也能保你们一世平安荣华,不受欺rǔ。” 禇秀心下惶然,看着母亲,又看看妹妹,见两人都笑着向她点头,不由鼻头一酸。她本就是个柔弱没主见的人,母亲和妹妹都乐意了,她还有什么置喙的余地呢? 当下便轻移莲步,走了过来,对着尤崇义款款拜下,她低低地也叫了一声,“父亲大人……” “好,好!”尤崇义看着屋子里的三个女人,笑得畅快极了。 第20章 睢阳之行(一) 买房的事情既然定了下来,褚英就想着要速战速决,尽快办好一切过户转户的文契,免得夜长梦多。在周丰的操持下,不过两三天,房契文书就到了褚英手里。褚英又忙着找人修葺打扫房子院子,清理修整园子,到旧货市场买家俱,买不到的又要着人订做,忙到人仰马翻,脚不沾地,里外皆是她一人在操持,偶尔周丰和周成过来帮手,做一些粗使的活计。 尤崇义本拟她小小年纪,必会开口求自己帮忙,没想到褚英根本不声张,也不叫苦叫累,尤崇义着人过去看了看,回话说三姐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,比那一般没经过事当过家的大人都还要qiáng些,尤崇义不觉心下罕异。 等过了大半个月,褚英又亲自来客店里接郑氏和姐姐禇秀,说房子都已修整好了,让她们过去看看,若不急着进京,也可以先在这里住一段日子,免得费钱去住客店。 尤崇义年前己在京里走动,托了准姑爷,要从这南户部的闲职上调回京都,已经有了一点眉目。这日正逢休沐,他便和郑氏一起去夹马巷看新房子。褚英说了,因为二人暂未成婚明礼,屋子里也就没有安排他的住处,若是安排了,名不正言不顺,再被人参上个帷薄不修,就麻烦了。尤崇义知道她说的在理,自己现在正在谋求调回的关键时刻,不能出了岔子,因此深以为然。 一行人来到夹马巷,见这巷子果然幽深bī仄,也就刚好容一辆马车通过。巷子两旁的住宅都筑起高高的院墙,墙头上偶尔探出几株花树。巷子里铺着青石板,沿墙角生着暗绿的青苔。 “此处虽然幽静,却略显偏僻,而且这地势也不高,不怕太过cháo湿了吗?”尤崇义前后略看了看,对郑氏道。 “年老隐居也就罢了,日常住着,却太过冷清。你看这巷子里,大白天的都不闻人声,安静到瘆人。到底是孩子,做事还是不稳妥!”郑氏皱起了眉头。 禇英远远的在前面带路,并沒有听到两人的议论。在一处狭长高深的院门前停下,她略带兴奋地看着他们,“到了!母亲快看!” 众人在她的引领下,上了四五阶狭窄的石阶,褚英哗地一声推开老旧的院门,眼前豁然开朗。 但见蔚蓝天幕之下,三进三重十几间屋子,皆是粉墙黛瓦,掩映在重重绿树之间;抱厦廊庑一应俱全,也都刚刚修整过;东南角还有个两层小阁楼,新修了廊角,垂着天心草帘子;院子里新植下的花木错落有致,又用各色鹅卵石铺着小路;连院墙边的木秋千都修整一新,装饰着彩绳花草。迎门的粉水照壁上绘着chūn鹊图,旁边新植着一窝丛竹,而且看样子已经成活,显得生机勃勃。 禇英本就是个爱美之人,真正属于自己的这个小窝,她当然要收拾得gān净清慡,舒适宜居,她相信,按照传统美学设计的这个小院子,会让人刮目相看。 “外面看着不显,这院里还真是别有乾坤啊!”尤崇义带着郑氏,在院子里四处察看,“这院子就比巷内高了四五个台阶,地势已经不错了,这几进房子又错落有致,看来不用担心地面cháo湿的问题,”又上了几级台阶,到了第二进的主屋,尤崇义看了看,又晗首道:“格局虽小,倒也实用,只是这些家倶略旧了些,好在和这房子倒也相衬。” 郑氏己径自上去了第三进的住处,末了满意地回来,告诉尤崇义,“到底是我的女儿,能gān得很。你待会去看看,那些陈设摆放,就没有一处不合我心意的,看来我们是白担心了。”一面又唤禇英过来,“你一个人住在这里,我是再不放心的。何妈妈一向忠厚,她这一房人我便留下,另外有两个丫头,银容和银宝,之前被我赶到铺子里做工,现在你这里要人手,我把她们送过来给你使唤。” 禇英看了看,叫银容的是个十八九岁的老姑娘,白净的圆脸上长着几点雀斑,相貌不显眼,据说做事很是利落;银宝则才十来岁,比自己还小,一团孩气,看不出什么,这两个以前都是外院粗使的丫头,郑氏发卖年轻的使女们时,还是留下了几个的,这两个就是其中之二了。 禇英倒不管是几等的丫头,有能使唤的就行,在她眼里,这些人与自己就是老板和员工的关系,不懂的自己会教,教了也不懂的就换,没什么大不了的,因此她很高兴地谢过了郑氏。 见禇英又去忙乎了,郑氏才撒娇般地看一眼尤崇义,“我今晚不回客店了,就在此处住下。整天呆在那两个房间里,闷也把我闷坏了,你瞧瞧,这里多么开阔;我就在这里住着,住到你来接我为止。” 尤崇义一笑,正要和她说些什么,一眼见到禇秀站在不远处,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,不由略有些尴尬,只得轻咳一声问,“秀儿,你妹妹布置的院子,你觉得怎么样?” 禇秀成日里不言不语,郑氏几乎都忘记了她的存在,此时被尤崇义一问,她才意识到自己撒娇卖痴的样子都被女儿看在了眼里,不由脸上一热,也看向禇秀,“只管跟着我们做甚?你妹妹说了,让你自己去挑住的地儿,剩下的才是她的。不是我说你,你但凡有她一半懂事,我也不用这样操心。” 顿了顿,她又道:“前几日你父亲打听到,那张成保家正吃着官司,看着竟是要败;饶是这样,那姑爷还是不懂事,狂嫖烂赌,只差没把自己亲妹子卖到窑子里去。依你父亲的意思,是要退了这门亲,到京里再去寻登对的。你自己说呢?” 见禇秀一脸不知所措,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,“好了好了,此事自有你父亲与我作主,你就别管了,反正你也是个没主意的人。”一面拖着尤崇义,到后院看住处去了。 禇秀呆呆站在原处,半晌才反应过来,自己打小便知道,自懂事起便盼着的亲事,就这样搁置了。鼻头微微一酸,珠泪顿时滚滚而下,禇秀用帕子捂住脸,轻轻啜泣起来,片刻后她听到了禇英关切的声音,“姐姐为何在此哭泣?可是出了什么事?” 被妹妹一问,禇秀越发哭得不能自己,半晌才哑着声音道:“妹妹,我活不下去了!” 禇英吃了一惊,再三盘问,禇秀才告诉了她事情的经过,禇英嗐了一声,“我以为什么大事呢,原来为的这个!这有什么呢?姐姐哭什么?莫非竟舍不得那个烂货?和你实说了吧,事情果真如他们所说,便母亲不为你作主,我也会想办法为你退了这门婚事!并非我们嫌贫爱富,而是此人不堪托付,若是执意要姐姐嫁过去,岂不是误了姐姐的终身?现如今悬崖勒马,这是好事,姐姐秉性温柔和顺,女工又好,长相更不用说,自然应该找个德才兼备之人,才能匹配姐姐。” 禇秀哭着摇了摇头,“你不懂!像我这般订了亲又退亲的,以后再找人家,就多了个说头;我只是想着,自己实在是命苦,父亲早早去了,母亲,母亲她又……唉,如今,如今我的亲事也不顺隧,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!” 禇英笑着搂住了她,“我的傻姐姐,哭甚么?有我呢!说起命苦,我和你莫非不是一个爹妈?我比你还不如呢——小时候我被母亲追着打的次数有多少?你是从小听话,母亲就没动过你一个指头!你看,我都不说自己命苦,你哪里值当说的?再说了,事情现在不是还没怎么着么?横竖上面还有他们撑着,咱们管这么多做什么?车到山前必有路,姐姐只要行得端,坐得正,以后凭别人怎么说去。” 哄得禇秀慢慢的止住了啼哭,禇英又道,“你愿意跟着母亲去京都,我不拦你。但我在此jiāo待你一句,尤家那位大姐姐,她的夫家虽是宁国公府,听上去威威赫赫,可我在外面听很多人说,那位姐夫和继子,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,府里不知有多少污烂的勾当。你但凡去那贾府,万事都要小心,千万远着他们些。咱们母亲再嫁,本就让人说嘴,你切记要洁身自好;再有一句,凭他千好万好,不是正头的夫妻做不得,姐姐你秉性温顺老实,不了解那些后宅yīn私,但凡大家大户妻妾成堆的,都是明争暗斗,一人有一万个心眼子,软刀子杀人不见血的。姐姐,这女人,一步错步步错,到时候可就追悔不及呢!” 见姐姐似懂非懂地看着她,褚英不由在心里叹息了一声:她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了,只希望到了那种境况,自己说过的话姐姐还能记得一二。 褚英担心的是,姐姐现在已经是个豆蔻少女,她姿容清丽,身形曼妙,己美到无可遮掩,一旦去了京都,落到了贾珍父子的眼里,岂还能囫囵出来的? 郑氏又是个糊涂之人,为了退婚的名声不好听,她会不会破罐子破摔,gān脆就促进女儿进贾府呢?总之,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府,在她眼里简直就是神仙福地,不管做妻作妾,为了她自己的面子,还有尤崇义死后家里的生计,她大半不会顾惜姐姐的前程。 想到这里,禇英的表情渐渐凝重了。怎样才能避免悲剧在姐姐的身上发生呢?首先当然是不能和贾府的人发生接触。可是,现在郑氏和姓尤的关系已经是板上钉钉,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改了姓,以后和贾府的人接触,是没法避免的了。 她侥幸为自己争取了这么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,虽然只是暂时的,可也得到了一点喘息之机。 可是姐姐呢?姐姐这一去,不还是羊入虎口,花落尘泥吗? 自己来这世上一遭,如果只能独善其身,保全自己,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? 连远在乡下的祖母和庶弟庶妹,自己还时时挂念,想着他们在乡下有没有吃苦受罪,何况从小儿和自己一块长大,感情深厚的姐姐呢? 想了又想,禇英决定,待这里的事情安排妥当后,就去京都陪伴姐姐。在这之前,她必须将姐姐放在自己可以照顾到的地方。 她的姐姐,心地善良,性格温顺,又是雪作肌肤,花为肚肠的佳人,如果能得到最温柔的呵护,也不会泥足深陷,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。 趁着尤崇义调回京师的事情还没有落实,禇英打算回一趟睢阳,去接回祖母和庶弟。算算时间,庶弟元林已经快两岁了,约莫也能说能走了。当她把这个想法说给郑氏的时候,不出意外地又遭到了她的qiáng烈反对。 “你若是接了你祖母过来,那我又算什么?这屋子算谁的?是我的还是她的?让她看着我再嫁?你能别给我添堵吗?等我们走了,你再接了她来,那时我也不管,你为什么非得现在去接她呢?”郑氏很不高兴。 “母亲!你得弄清楚,现在这屋子是我的,我的!我愿意接谁过来,那是我的事!你是我母亲,她还是我祖母呢!你既然都决定再嫁了,还管人家怎么看?难道她过来拦着你,你就不嫁了?再说了,我去接祖母,总得有人给我看着屋子,我不找你找谁?大不了我们回来的时候,到城外了我就着人先回来报信,那时候你避开她就是;这有什么呢?”禇英自小和郑氏顶撞惯了,张口就是道理。 “好,好!”郑氏赌气地提高了声音,“小瘪犊子,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,这辈子活该为你做牛做马!你爱去就去,她还未必肯来呢!老天拔地的,来回上千里,她就不怕辛苦?再说了,人老思家乡,好好儿的,我看你怎么说动她!” “又不要你去接她,你管我呢?再说了,我走了不好吗?也没人打扰你们,你就和父亲住在我这新房子里,高乐去吧!这你还不愿意?”禇英撇了撇嘴。 郑氏向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。 作者有话要说:每做成一件事情都不容易,前面不知还有多少艰难险阻…… 第21章 睢阳之行(二) 嘴上虽然qiáng硬,但褚英知道郑氏说的不无道理。接自然是要去接的,祖母肯不肯来却是个未知数。要是让那老太太知道,儿媳马上改嫁,就剩个孙女儿来奉养自己,她是无论如何不会来的。 既然决定了要远去睢阳,家里的一切都要安排妥当。何妈妈必定要带上,这种家里的老人,说起话来老太太估计会听得进一些;银容年纪大些,做事稳重,可以留下来看屋子。银宝年幼活泼,做事也机灵,可以随自己出门。尽管每次使唤她,褚英都有一种使用童工的罪恶感。 再就是要一路上照应打点的男人,褚英第一个就想到周丰周成两兄弟,特别是周丰,在牙行做了好几年,人情世故、临机应变上都称得上妥贴;周成也已经是个半大小子,帮着搬搬抬抬不成问题。 人已经定下,接着就是要做出门的准备。这个时候因为jiāo通工具和道路的原因,出远门很不方便。褚英特地去请教了周丰,依他的说法,出门要带足银钱不必说,还要自备gān粮,铺盖,雨布,木屣等等;来回上千里,光靠脚板量路程,那要走到猴年马月,所以最好备上充足的畜力代步。周丰自己有一匹劣马,周成有一匹自小喂大的黑骡,而褚英带着何妈妈与银宝,还要驮行李,最好去车马行租赁一辆马车。 褚英没想到出个门这么复杂,gān粮雨布也就算了,铺盖是什么鬼?周丰笑了,“三姑娘,这一出门在外,并不是你想住店就有的,有时候天气不好,有时候走错路,都有可能误了脚程,错过了住店的地方,这时候往往要到沿途讨宿。可非亲非故的,人家为什么要收留你住宿呢?就算给了银钱,人家有时候也可能只会安排柴房给你住。我们兄弟皮糙肉厚的,倒是没什么,姑娘金尊玉贵的,不用铺盖怎么能行呢?”褚英这才了然。 随着周丰在城东的车马行转了一圈,竟没有找到合意的马车,稀稀落落几辆放在后院,不是太旧就是太小;车马行的人告诉他们,好的马车这两天都赁出去了,让他们等几天再来看看。褚英不甘心,就向周丰提议,可不可以gān脆租几匹马。 周丰很gān脆地拒绝了,“三姑娘,就算最温顺的母马,那也得练上个十天半个月的才能勉qiáng骑乘,那还不能放马跑,何况还有何妈妈这个老人。我看咱们还是过两天再来吧?” 车行的伙计却是个jīng明人:“这位小哥,既是有老人孩子要骑乘,那不一定要骑马呀!咱们这里还有上好的大青骡,又能吃重,像这小姑娘坐上两个也没问题;脚程也不慢,又有耐力,吃食也没马儿那么挑剔,您何不去看看呢?” 周丰还要说什么,褚英却显然很动心,一叠声的让伙计带着去看看。栏里果然有十多匹青骡,大大小小,有几只看上去还分外雄壮,比一般的马儿还大些。褚英打听到这青骡性格温顺,也不用特地学骑乘,立即决定租上两头,一头驮何妈妈,一头驮自己和银宝;相对于马车来说,这青骡不择道路,不惧泥泞,要方便许多。 办妥了租赁事宜,褚英和周丰一人牵一头大青骡出了门子,没走几步,就听背后有人朗声道:“前面两位请留步!” 褚英听到声音熟悉,回头一看,却是冯紫英正走了过来,和他一起的两个人却不认识。那两人见冯紫英过来说事,便远远的站住了,两人自顾说着话。 冯紫英走到近前,上下打量褚英一番,“我倒怕我认错了,原来正是表二小姐,正想着沒处去寻你们呢!”原来褚英为了出门方便,平时都做男装打扮,今天还特意戴了顶遮阳笠,可但凡她行动说话,大半都认出她是女孩儿,有人只做不知,有的略诧异地看一眼也就罢了,倒没几个人是睁眼的瞎子。 褚英有些诧异,“冯公子找我有事儿?” 冯紫英就探下身子,从靴筒里摸出个纸折子,散开,里面是几张折得齐齐整整的银票,“柳兄弟前番在船上的时候,一时意气,害你失了许多银钱宝物,又受了令堂的责罚,心里很是过意不去。我后来又听说令尊已经病逝,想来寡妇孤女,过日子也不容易。这是我们弟兄的一点心意,送给你,算是略作补偿。” 褚英不肯收,“当日若不是两位在船上,我们母女三人便有性命在,也早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,哪里还承望有今日!两位公子豪气任侠,我还想着若有再见之日,必要报答救命之恩,哪里还敢收你们的银子呢!” 冯紫英笑了,“二小姐能这样想,可见是个明白人,也就不枉费我等当日那番搏命。实说了吧,这个银子是我去你舅父家勒掯来的,你尽管拿着;我是无可无不可,我看你当有大用。”一面将一迭银票硬塞进禇英手里,“拿着罢。”又看向后面周丰正在吆喝着的两头大青骡,“这是要出远门?” 禇英想了想,就将自家的情况略说了些,当然并没有提起郑氏改嫁的事情,那就扯远了不是。冯紫英有些吃惊地问,“睢阳离此间甚远,你一个小姑娘家,不害怕么?”禇英笑道,“家中又没有父兄,我自己不出头,等着神仙来帮我不成?又有一说,天助自助之人,我姑且相信,老天爷会眷顾我吧。” 冯紫英不由在心里赞了一声,似乎想到了什么,他突然道,“不知道你们几时动身?我那柳兄弟近日要往平安州去,倒有好几日可以与你们同路。你们何不结伴同行?到时候一应起居宿行,他也可以关照一二。” 禇英心里打了个突,忙婉拒道,“不必了。我们这一路行去,老的老,小的小,没的拖累了柳公子的行程。” 冯紫英微微一笑,“不会。柳兄弟此番非为公gān,乃是去寻访一位故人,行程上并不要紧。就这么说定了,你家住在何处?说个出门的日子,我让他家来寻你。” 禇英仍是推辞,“上次己是带累了两位,深恩未报,如何敢再麻烦柳公子呢?实是不必了。” 冯紫英看了她一眼,笑得意味深长,“姑娘莫非和我那柳兄弟有什么宿怨?我想着,好歹是同患难的jiāo情,又不过是同行几日,何以这般苦辞?” 禇英自然和他说不清楚,正在苦苦思索着别的由头,冯紫英己断然道,“就这么说定了。四月十八是个宜出行的好日子,你们行程若顺利,正好到睢阳过端午节。柳兄弟和你们同行能得五六日,到了风津渡,他就北上了。那以后的路程,也还得你们自己走。”一面又招手让周丰过来。 周丰见此人丰神俊朗,知道非富即贵,忙走了过来,冯紫英便问他,“你们姑娘家住何处?离此间有多远?” 周丰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,看了禇英一眼,在冯紫英的炯炯注目之下,禇英又不好向他使眼色,只得清了清嗓子;周丰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,见禇英并没有说话,便应道,“姑娘新买的房子,就在崇左三坊夹马巷,离这里还有些路程。”瞥见禇英面色似有不豫,忙又道,“姑娘家里父母俱在,外人倒不好去打扰的。” 冯紫英又奇怪了,“父母俱在?我前几日回了趟扬州,打听得姑娘生父一年前似乎刚刚病逝,这却又是怎么一说?” 禇英无言,恨不得踢周丰一脚,一时气氛就尴尬了起来,周丰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多话,忙告罪退到一旁,留下褚英和冯紫英大眼瞪小眼。 褚英不肯说话,冯紫英也约略猜到了什么,因系家事,也知道不好再问,便一笑道,“罢了,我那边却还有点要紧事,你们大概也急着回去了,咱们这就别过吧!”一边告辞走了。 那和他一起的两人便也走了过来。看这边两人牵着大青骡慢慢的走了,其中一人便问冯紫英道:“看着眼生,是什么样人?咱们此次机密,冯兄可不能误了大事儿!” 冯紫英冷笑道:“做贼的非大白天蒙面,生怕别人不知道呢!你但凡是个实心做事的,就别见天挂在嘴边,我做事情,几时还轮到你说三道四呢?” 那人闻言差点跳了起来,被另外一人扯了下衣袖,才勉qiáng抑制住火气,也冷笑一声:“我不过白问一句,哪里值当你就发这么大的火?在王爷面前做事,论起来我还在你前头,别说问问,就是凡事的安排,论理也该听我的。你不听我也就罢了,好歹别撕破这张脸,叫人好瞧着呢!” 冯紫英看他一眼,不再理会,径直往前走去,那人还要说什么,另外一人忙劝道:“好好的,又惹他做什么?你们不对付也不是一日两日,偏要在这大街上吵起来不成?但教此事过去,大路朝天,各走半边,大家再无jiāo集,岂不是好?你便忍耐些吧!”一面说着,两人仍是跟着冯紫英,向前走去。 一切准备停当,褚英便要定下个出门的日子,这时出远门乃是大事,求神占卜是必须的。郑氏翻了又翻,确定四月十八是好日子,宜出行,褚英偏一口否定,道是十七就要出门。郑氏将huáng历举到她眼前:“十七日诸事不宜,你看清楚了不曾?” 褚英笑道:“前次从扬州回来,母亲想必也是算了日子吧?结果又如何呢?况且这千里路途,偌大的地面,同一时刻,总有人平平安安,有人波折生事,那遇事的难道是挑错了时辰?我就觉得十七日好!” 郑氏被她气到,丢了huáng历书在一旁,再不理她,褚英自回房收拾打点不提。至十七日清早,一大家子吃完早饭,行李包裹各收拾停当,一行五人便上路了。尤崇义为了表示自己的亲切,还安排两个小厮来帮忙挑行李,将几人一直送到城外。 一俟出城门,天高地阔,褚英顿时觉得无比松快。之前因她渐渐大了,郑氏也成日拘紧了她,不许再抛头露脸。谁知褚宗兆一死,家里又多逢变故,到如今,郑氏倒是还想管她来着,却早已力不从心。 但纵是如此,褚英与母亲和姐姐在一起时,内心也是压抑的。 已经知道结局的命运,要挣扎着去改变,这其中艰辛自不必说;更难过的是,她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存在这个世界上,没有爱,也没有恨,没有贪恋与求不得,惟有忧惧与不安。她的担心与焦虑,从来就不比姐姐少,她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。 而这自由的天地,自然的气息,她又能感受多久呢?末了,是不是仍要陷入这千红一哭,万艳同悲的绝境,脱不开那命运的禁锢呢? 渐思渐远,和她同骑的银宝似乎感受到了些什么,递过革囊给褚英,“姑娘喝点水吧!” 褚英想想已经走了两三个时辰,就招呼众人,“天气热,到前面树荫下歇歇再走罢!” 众人都下到地面上,周丰和周成牵着马和几头骡子到附近去吃草,饮水,银宝帮褚英擦汗,褚英又问何妈妈可还吃得消。 何妈妈却因为甚少出门,也从来没有骑过骡马,此时已深感不适,但她生性老实懦弱,便qiáng撑着说不妨事。 歇息已毕,一行人重新上路,走了不到半个时辰,就听扑通一声,何妈妈一头从骡子上栽了下来,吓得那头大青骒退了好几步,好险没在她身上再踩一脚。 众人都吓了一跳,忙不迭的都下了马,周丰一把托起何妈妈,只见她昏迷不醒,口里还吐出白沫来,吓得众人都道:“这可如何是好?” 褚英也早奔过来看,摸一摸脉息,又掀开她眼皮看了看,遂吩咐周丰,“有可能是中了暑气,先把她挪到yīn凉通风的地方。”幸好何妈妈身材瘦小,周丰很轻松的便将她抱到路边一棵大树下,银宝帮忙扇着风,褚英用沾水的湿布开始在她面部和颈部擦拭,又将她衣袖裤腿都高高挽起,将四肢也都擦了一遍。片刻后,何妈妈慢慢醒来,见众人都围着自己,不由大为愧疚,含泪道,“都是我该死,给姑娘添麻烦了!” “妈妈不必自责,原是为着我的事。这次咱们歇够了再走。银宝,把馍馍和酱菜拿出来,先让何妈妈填下肚子。”又对周成道,“你去前面看看,有没有合适的人家,让准备一顿热饭菜,回头我们给银子。” 周成领命而去,不一会儿便回来了,“姑娘,前面人家倒是有,只是一家子都忙乱得很,说是家里儿媳妇正要生呢,已经疼了昨儿一夜和今儿半天了,说是孩子大了生不出来,让咱们别添乱呢!” 褚英愣了愣,“这附近就没有别的人家了?”周成摇摇头,“千真万确,我到附近看了看,对河倒是有个村落,可河面甚宽,也不见船只桥梁,河这边就这么一户人家。” 褚英想了想,吩咐周成,“这样吧,你带我去看看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当当当———重要人物上场…… 最近因为电脑出了点问题,爪机码字很不方便 所以四月份新电脑回来后日更 谢谢大家对小冷文的支持,我会努力更新der 第22章 睢阳之行(三) 褚英骑着大青骡,随周成走了一刻,果然见前面一所齐整的庄院,粉墙黛瓦,筑着一人多高的院墙,看着不像是寻常农户。 未到近前,便听到传来女子凄厉的惨叫声,还有其他人吵吵嚷嚷的声音,两人不由互相看了一眼。 将骡马系在院外,两人走进院子,就见侧厢房外,好几个妇女正进进出出端着热水,一个年老的男子正守在房门前,急得不住地搓手顿脚。片刻后就见一个年老的产婆从厢房里探出头来,“准备好的草木灰呢?快担进来,快!” 褚英心下疑惑,生孩子为何要用草木灰? 一面走上前去,想看个究竟,正和那焦急的老头儿打了个照面,把他吓了一跳,“你是何人?” 一眼又看到跟在褚英身后的周成,他立刻就明白了,“不是说了让你们另寻别家吗?我们这里忙乱得很!你们快走,认真冲了我家儿媳妇,孩子生不下来,我和你们没完!”一边就要到一旁去抄笤帚打人,看来是真急了。 周成一见,忙冲上前来护着褚英,褚英倒很镇定,推开他的手,对那急怒的男人道:“何不让我看看呢?说不定我可以帮到你们!” “你?” 那男人仍扬着笤帚,上下打量了褚英一番,“你到底是姑娘还是小子?若是姑娘倒也罢了,我算你好心帮忙;若是小子,敢在这儿说混话,别怪老夫不客气!” “姑娘,我当然是姑娘家!”褚英连忙摘下头上的遮阳笠,眼皮都不眨就开始扯谎:“家母和祖母都是积年的老稳婆,尤善难产急产接生,十里八方都有名望的,我耳濡目染之下,不说青出于蓝,也算是尽得真传了。这位大叔,何妨让我进去看一看?说不定我就帮了你们的忙呢?”一旁周成攸地瞪大了眼睛:老太太和夫人几时成了稳婆? 男人放下了笤帚,又仔细看了看她,似乎并不相信她的话,却嘀咕道:“今儿蹊跷得紧,刚才来了个男的,好堂堂相貌,却说是专看女科的,让我给打出去了;这会子又来个小姑娘,说她会做稳婆。今儿怎么净出怪事儿呢?” 话音未落,房内又是一声惨叫,男人吓得一哆嗦,就听里面产婆慌张的声音道:“不好啦,荀老爷,这孩子太大,真的下不来;便下来了,少奶奶也是个血山崩,老婆子实在顶不住啦!” “什么?”男人急得就要往厢房内钻,被两个端水的女人一把扯住,“老爷,里面可是儿媳妇,这不合规矩!” 男人急得直跳脚,“这可怎么办呐!儿媳妇若有事,让我和儿子,和亲家如何jiāo待?这又没个婆婆,这这,这不是要急死我老头子吗?” 转过头来一眼看到褚英,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,立刻将她往屋里推,“你必是观音娘娘座下的仙童,求你救救我家儿媳妇吧,若能保得住她们母子,老汉必有重谢!” 周成拼命抓住褚英,“姑娘别去!产房里本就晦气,你一个小姑娘进去能做什么!刚才还混说老太太和夫人都是接生的稳婆,你是发昏了不成?” 褚英用力掰开他的手,丢下“你放心”三个字,就嗖地一声钻了进去,急得周成不知怎生是好,又不能跟进去看,只能在外面gān着急。 褚英有此一举,当然不是她发昏或是好奇。 前世里,她曾是个苦bī的医学生。本硕连读的临chuáng医学加上三年规培,虽然最终她并没有从医,但基础和底蕴在这里,她还是有几成把握的。 褚英进到厢房内,见这房子昏暗狭小,只当面一张炕chuáng,旁边的东西都收拾gān净了,看来是特意备出的产房。此时正值初夏,房内很是闷热,空气中隐约能闻到血腥味和羊水的腥味。 炕chuáng上产妇面色苍白,汗湿的头发凌乱的贴在脸上,身上盖着chuáng薄被,腹部高高隆起;炕chuáng这头,一个年老的稳婆抖抖索索,正将草木灰往布袋子里面装一一褚英一看才明白,原来这东西是用来垫在产妇身下,吸血吸羊水用的。草木之灰,听上去埋汰,实则还算洁净,算是经过高温消毒的东西。这婆子换了个灰垫子,一面粗bào地往下推着产妇的肚子,一面大声叮嘱产妇用力。 褚英来到炕chuáng前,先摸了摸产妇的脉博,见虽然跳动急促,却还算有力,先放了一半的心。接着她便要去炕尾看产妇下面的情况,却被那稳婆一把推开,“哪里来的小姑娘?这也是你能来的地方?快出去罢咧,待会你大人知道了,少不得一顿好打!” 褚英不管她,先在旁边打好的热水盆里净了手,才道:“我是这家老爷专请过来,帮着接生的,你说的血山崩,我能治。” 老稳婆哟了一声:“老身做这行几十年,还没听说血山崩救得的,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!” 褚英看了她一眼,“你救不得,未必我不能。我是来帮你的,不是来抢功的。待会母子平安,随你出去怎么说。你方才既说了顶不住,就瞧我的吧!” 老稳婆气哼哼的就要往外走,褚英一把拉住她,“别走,待会还得你帮手呢!这种事,一个人可做不来!”一面让这老婆子帮自己穿上油纸衣,这东西防血防水倒还使得。在热水里又洗了一遍手,她俯下身子,认真的查看起了产妇的情况。 这产妇非常年轻,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,四肢纤细,大肚子崩得生紧,俗称的皮薄馅大,据稳婆说,这羊水是早就破了,因此炕chuáng上血水横流,草木灰换了一袋又一袋;褚英摸着她的肚子,估算了一下大概的宫缩间隙,又用双合诊确定了一下胎头的位置,确定产程已到了紧要的关头,便问那产妇,“还有力气吗?” 产妇虚弱地摇了摇头,口唇gān裂,显然连话也说不出来了。禇英见旁边放着红糖热水的碗,就喂她喝了几口,又轻声道,“别害怕,我是来帮你的。现在已经到了要紧的时候,待会你听我的口令,我让你憋气,你便憋气,让你用力,你便用力;这一阵疼很快要来了,早一刻生下来,你就早一刻松快,知道吗?” 那产妇吃力地点了点头,接着便发出一声痛苦的□□,显然是新一阵的宫缩又开始了。禇英感觉着她的肚皮渐渐崩紧,吩咐一旁的产婆,“您到炕这头来,待会帮我按肚子,应该知道如何做吧?” 稳婆哼了一声,“这如何不会?给师父打下手的时候常做的活计罢了!” 禇英看了看,稳婆的一应用物都放在一个竹笸箩里,便去翻找有用之物,好不容易找到一把剪刀,又找到了一匝白叠布,问那婆子,“可都是gān净的?”那婆子撅着嘴不说话,禇英没办法,只得又向外面要了烧酒,将那剪刀用酒火烧了一遍;见产妇的宫缩渐渐又qiáng了起来,胎头己开始拔露,看得到黑色的顶发,便吩咐产妇,“先憋好一口气!” 产婆在旁边小声嘀咕,“早已经这样了,头发能看到好一会了一一这女人瘦,力歇得快,孩子又太大了,生不下来的。” 禇英不理她,见时机己到,便吩咐产妇,“用力!照我说的做,把憋的那口气沉到肚子里,一点一点往下憋,往下送!”一面又叫产婆,“去推肚子,从上往下,一阵一阵的,不要泻劲儿!” 产妇沉闷又痛苦的叫了一声,趁此间隙,禇英迅速用剪刀做了个侧切,用白叠布捂住伤口,又急切地叫着产妇,“用力,最后一阵儿,你可得拼命了!憋没憋气都用劲儿,快点!” 产妇汗如雨下,面色惨白,纤细的手紧紧抓着炕沿,手上青筋根根bào起,显然已经使出浑身的力气。那产婆见情况紧急,也知道不是置气的时候,连忙跪在炕上,开始帮忙推宫底。 看似年迈,这婆子力气却够大的,眼看着胎头一寸一寸地被她推挤出来,禇英忙叫道,“好了!” 沾着粘液的胎儿头部终于娩了出来,胖嘟嘟的脸又红又饱满,浓黑茂密的胎发湿漉漉地,一看就是个超重的。 若是单凭这产妇自己的力气,又或是没有剪开产道,这孩子怕是真下不来了。 用白叠布迅速擦gān净胎头口鼻处的粘液,解开绕在颈部的脐带,褚英手法熟练地将胎儿从产道拖了出来,在产婆的的帮助下剪掉脐带。将孩子递给产婆,接着还要等待胎盘的娩出。 那产婆见状也松了好大一口气,有些意外地看了禇英几眼,她再不多话,只用力拍着孩子的脚底板,啪啪几声后,那孩子终于哭了起来。哭声有些微弱,显然气道里还有羊水,这产婆也不管,立刻抱着孩子,屁颠儿的就去邀功领赏了,“恭喜荀老爷,是个大胖小子!”屋外人轰的一声涌了过来,叽叽喳喳地看孩子,各种给外面的荀老爷送吉祥话不提。 禇英仍在屋子里守着产妇,不住地按摩着产妇松瘪的肚子,片刻后胎盘也顺利的出来了。褚英正松了口气,却发现产妇身下的鲜血一直汩汩的流着,看样子轻易没法止住。 禇英又留神检查了一番,发现因为胎儿过大,产妇的宫颈口和软产道内侧都有撕裂;若在现代当然好解决,缝好伤口,用上止血缩宫的药物就行;可这个地方,到哪里去弄缝合的针线,还有止血的药物呢? 正犯难间,禇英听到外面又有许多人在说话,似乎在争论些什么,禇英怕周成在外胡闹,便先用白叠布填好伤口,又安慰产妇道,“别担心,现在已经没事了,我想办法给你把伤口缝上。你等着,我准备点物事,去去就来。”孩子已经娩出,产妇已然轻松了许多,闻言应道,“多谢恩人,您尽管去吧,我没事儿。” 褚英掀开帘子,就见一群女人都站在院子里头,围着中间一个男人,正在叽叽喳喳的说话。这男人身材高挑清瘦,虽然正背对着她,禇英也看出这并不是刚才那个荀老爷。禇英想了想,便问她们道:“这里可有针线吗?麻烦帮我找一些来,而且要用开水煮过,我有急用。” 众人闻言都看向她,连那男人也转过身来。这一转身,禇英就明白了,为何这群女人不论老小,都神情热切,争先恐后的围着这男人说话。 这人年近三十,身形修长,是个极清俊秀美的男人。然而他面色苍白,神色黯然,一双秋水眼里,似乎蕴藏着无尽的忧伤。禇英看到他时,也不由得愣了神,随即反应过来,忙移开视线,又将方才的话问了一遍。 一个年纪大些的妇女听明白了,忙道,“这个自然是有的,姑娘稍待,我这就去取了来。”一面扭着小脚进屋子去了。 这男人看到禇英,眼睛似乎亮了一下,立刻走了过来,“小姑娘,方才我听产婆说,你接生用的法子与别人都不同。你是师从何人?还是在哪里学得?”声音亦是琅琅入耳,分外动听。 褚英有些好奇地看着他,“您是?” 男人略一稽首,“在下姓傅,字鼎臣,单名一个山字,你叫我傅先生即可。我,算是个大夫吧,尤擅女科,常言道,学无大小,在下是诚心求教的。” 古代的男妇产科大夫? 褚英一愣,立刻又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人来。 要知道,就算到了9012年,男妇产科医生还是让许多人无法理解和接受,更不要说这样封闭的古代了。 “莫非您就是刚才被荀老爷打出门去的那位?” 傅山神情略显尴尬,正要说些什么,就见那荀老爷小跑着从屋里出来,神情惶恐,连连拱手,“误会,这都是误会!傅先生,老头子有眼无珠,傅先生就看在我老眼昏花的份上,千万饶我这一回!先生若是气不顺,打我骂我都使得的,先生!”一揖到地,他抖抖索索的,看上去竟是害怕之极。 傅山薄唇微微勾起,淡淡的道,“你不必害怕。现如今母子平安,亦是我之心愿。我想与这位小姑娘一起进去看看产妇,如何?” 那荀老爷立刻一迭声应道:“求之不得,求之不得!先生,请!”一面弯腰退着走了几步,又向那些婆子们喝斥,“还不把屋子里收拾好了,让先生进去?针线呢?拿来了不曾?” 旁边有人立刻捧上了针线,褚英见果然是用水煮过的,满意地点了点头,这才又往厢房里去。 傅山略一弯腰,也随她进了屋子。 作者有话要说:连傅先生也不认识,禇英悲剧了 这是个很重要的原创角色,有历史原型 生孩子的情节,我已经尽力了,查了专业书,又咨询了专业人员,如有纰漏,望轻拍 第23章 女科大夫 产室己被婆子们打扫了一番,产妇身上己被擦洗gān净,空气中的血腥味也淡了许多。 褚英径自坐到炕尾,在热水里面净了手,拿开填塞的软布,开始认真的给产妇逐层缝合产伤,一面又安抚她,“这伤口若不缝好,便愈合了也会不舒服。你忍着些,再疼也比不过刚才,很快的。” 因为不是她惯用的弯针,因此不太顺手,缝的时间也不短,又没有麻药,难为那产妇竟一声不吭的忍住了。 傅山看得大为稀奇,但男女有别,他也不好凑过来看,也不好出声gān扰褚英,虽然远远坐着,却实在百爪挠心。毕竟在这个世界,把伤口像缝衣服一般缝起来,还真是稀奇事儿,而做为一个医者,想了解的心情就更加迫切了。 终于缝完最后一针,褚英松了口气,净了手,她不由伸了个大大的懒腰。这炕chuáng低矮,她几乎是半跪着操作的,很是辛苦。 见产妇已疼得面色煞白,褚英也有些不好意思,正不知怎么安慰产妇,远处傅山走了过来,“我这里有一剂丸药,可略止疼痛,你先喂她吃了吧。”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个白玉瓷瓶,递给褚英,“一次两丸,过两个时辰加服一丸,药效可维持一昼夜。” 褚英还没做出反应,炕上的产妇已经分外欣喜,“多谢先生赐药!”一面挣扎着起身,对褚英道:“姑娘,烦你喂我一口水。先生的药千金难求,不想在咱们这穷乡僻壤也肯施药。民妇多谢先生大徳!” 褚英愣了愣,“怎么你们都认识他?” 这回换产妇愣住了,“怎么你连傅先生也不认识?” 褚英摇了摇头,产妇神色疲惫,但仍勉qiáng一笑,“姑娘年纪小,原也怪不得你。只是这江南十几个州县,就没有不知道傅先生名号的。傅先生医术jīng湛,除女科外,其它各科也十分jīng通。我们寻常人家,只知道他的名号,究竟也不曾见过本人。” 不好意思地看了傅山一眼,她又道,“方才傅先生要来救治我,反教我公公给打了出去,实在是个误会一一他老人家只以为傅先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,哪里想到傅先生竟然如此年轻,而且……”她抿嘴一笑,似有些羞涩,便不再说话。 褚英有些意外,看了傅山一眼,心道,原来此人年纪尙青,竟已有如此名望,只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。 傅山却己看出这产妇疲倦已极,便也笑了笑,“盛名之下 ,其实难符,便不知道我也正常。我看你还是好好休息吧。稍后我给你个方子,可以止血化瘀,暖宫排恶露的,你记得好好服用。”一面站起身来向外走去,那产妇忙撑起身子,向他的背影连声称谢。 褚英也连忙站起来,“你好好休息,记得早点给孩子喂奶。孩子若睡了,记得侧着放。我待会儿再来看你。” 两人走出厢房,就见那荀老爷带着一家老小,都站在院子里。见两人出来,荀老爷立刻满脸堆笑地迎来上来,“两位恩人,老朽已着人备好酒菜,两位着实辛苦,这就请入席吧!” 褚英这才想起自己是出来寻热饭热菜的,四周打量不见了周成,不由问道:“诸位,和我一起来的那位小哥,你们可曾见过他?” “哎,姑娘,我在这儿呢!”周成闻声从院外跑了进来,“这来来去去的人多,我出去看着咱的骡子,要是弄丢了就不好了。” 褚英忙向他跑了过去,小声道,“你去接他们三个过来,这儿有好酒好菜等着呢!快去!” 周成不肯走,好奇地问:“姑娘,这孩子真是你接生出来的?” 褚英笑了笑,凑近他耳边悄声道:“我混说的!我懂什么,不过是之前看过一些杂书,我进去唬那婆子呢!这不平白弄到一顿热饭,可不是好?”她可不想让身边的人觉得太过妖异。 周成对她的话从来是无条件相信,立刻便咧嘴笑了,“我就知道姑娘是个聪明人!你等着,我去叫哥哥他们!”一边喜不自禁的去了。 傅山就站在不远处。褚英却不知道,他内力修为jīng湛,耳力过人,已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。 察觉到傅山在看着自己,禇英忙走到他跟前,笑着叫了一声,“傅先生,”又道,“我还有几个家下人等,就在不远处。其中有一位妈妈从骡子上摔下来了,我也不知道是中了暑,还是摔到头闭了气,还要烦请先生帮我看看。” 傅山点了点头,突然问道,“你方才说你的接生之术是从杂书上看来的,那书叫什么名字?” 褚英吃了一惊,用一种看怪物样的眼光看着他。傅山好看的长睫微微垂下,也不说话,似在等着她的回答。 褚英不由gān笑了一声,“哪有此事!我,我是哄我那家仆呢,因我年纪小,家里人不许我接触此事,可我之前不都说了嘛,家母和祖母都是稳婆,那个,那个……”她谎话说不下去了,因为傅山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,一双秋水眼内,光华滟潋,如月she寒江,让人无法bī视。 “令堂和令祖母手艺果然jīng湛,为你挣下偌大家业,让你不但知书识礼,还可以呼奴唤婢。这样有名望的稳婆,应该十里八乡都有名号吧?姑娘说说看,她们姓甚名谁?不是我夸口,我既擅女科,这江南十几个州县,凡有名气些的稳婆,我都是识得的。” 见褚英涨红了脸,傅山终于收回了看她的目光,轻轻掸了掸自己的衣袖,声音极轻地问,“又或者,姑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?” 褚英总算见识到这时候的聪明人了。 其实这时候的一般人和她也就差在见识,还有对事物的理解上。论起智商,倒并不至于有什么差别。这让褚英一直以来的自信和优越感突然坍塌了。 眼前的傅山虽然轻言细语,可褚英突然感觉到,他整个人都如出鞘的利刃,散发出锋利冰冷的气息。浑如芒刺在背,又觉遍体生寒,褚英说话都有些结巴了,“傅,傅先生,此事,此事我一时说不清楚;若有机缘,我必如实以告,还望先生海涵。” 傅山又看了她一眼,片刻后点了点头,“甚好。我记着你今日的话,到时必聆听受教。只是,你可不要再扯谎,我生平最恨人不尽不实,你须记得。”他的眼中甚至带了丝笑意,然而森冷如实质的压力仍未散去。 褚英冷汗都出来了,忙赔笑道,“一定,一定,我再不敢胡说的。” 傅山这才走开了。 褚英大大松了一口气,这才发觉自己的内衫都湿透了,连双手都在微微发抖。 这人的气场太qiáng大了。 褚英只能这么解释。 她却不知道,武功臻至化境的人,只要他愿意,很容易就会让人有一种压迫感。这是一种渊停岳峙的气势,一种慑人于无形的力量,不动声色间,就能让人心生颤栗,而傅山,恰恰就是这样的人。 又等了片刻,同行的另外几个人也过来了,周丰搀着何妈妈,银宝一见褚英就扑了过来,紧紧地抱着她,担心地问道:“姑娘,您没事儿吧?”连她也看出了褚英神色紧张,面色苍白。 “我没事儿,”褚英勉qiáng笑了笑,摸摸她的头,“你们带着何妈妈先去吃饭,我一会就过来。”平复了一下心情,禇英这才又往厢房进去,就见那产妇正倚在炕chuáng上喝着汤水。见褚英进来,她忙放下汤碗,“姑娘救了我母子,我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姓呢!姑娘家住何处?等我家相公回来,我必要他登门道谢的!” 褚英扶着她坐好,又在她身后塞了个软垫子,“少奶奶不必放在心上。我本是路过,既然见了你产程艰难,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,这也是缘分。若问名姓,我父亲姓尤,我在家中行三,就住在金陵城内。此次乃是去睢阳,接我祖母和弟弟妹妹回家的,因此我在这里不能耽搁。可我心中还有一事:过得十天半个月,你这产伤便长好了,到时候那些缝线要及时拆掉。可我到时又不在此处,可怎么办才好呢?” 荀少奶奶也犯了难,虽然她也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傅先生,可他毕竟是个男人,产伤尽在隐秘处,这如何使得? “姑娘便在此盘桓几日不行吗?到时我让公公派人陪着你们上路,备了上好良马,时间上想来也差不多?” 褚英想到尤崇义随时可能调离金陵,带走母亲和二姐,只得摇了摇头,“少奶奶,家中有事,委实耽误不得,还请见谅。” 两人一阵沉默,就听身后一个悦耳的男声道,“无妨,此事就jiāo给我吧。” 褚英和荀少奶奶都吓了一跳,就见傅山从过门处打了帘子进来,“你只说说什么时候合适,该怎么做,我到时过来。”见荀少奶奶神色异样,便又道,“我有个女弟子,姓冒,年方十五,倒也机灵。尤三姑娘把拆缝线的法子说一说,她会知道怎么做的。” 褚英想了想,拆缝线其实是个最简单不过的事情,便让荀氏拿了一块布头给自己,在上面仿着缝伤口的样式,一针一结的缝了几针,又手把手教傅山如何拆缝线,拉线头,傅山果然一学就会。 这让傅山有些意外,微微的笑了,“我还以为你会挟艺自重,不肯轻易教人呢。” 这一笑如chūn风拂面,禇英不由的也笑了,“哪有此事!若是有人愿意学,我还想多教几个徒弟,摆摆师父的谱呢!” 傅山一怔,随即又笑了起来,“很好。” 他正要再说些什么,就见银宝在人的带领下也从里屋跑了进来,“姑娘,别人都吃完了,这里给咱们留了一桌席面,只等着姑娘过去!姑娘事完了吗?我肚子饿了!” 禇英就笑着牵了她的手,“好,咱们这就过去吧!” 到了后院厨房,见果然有一桌席面摆在院子里,周丰周成两兄弟,还有何妈妈都己在桌旁坐定,正等着禇英到来。 褚英怪他们没有先吃,给自己留一点就行,银宝笑嘻嘻地夹了只鸭腿给禇英,“姑娘吃吧,若是让周成哥哥动了筷子,这桌上就没有好东西了。” 周成闹了个大红脸,立刻反驳,“谁说呢?难道我就不知道给姑娘留着好吃的?” 禇英笑着给两人夹菜,“吃饭,吃饭,这是在别人家里面呢,别吵吵。”又将搁在自己面前的碧粳粥放到何妈妈面前,“妈妈吃点清淡的,免得待会不受用。” 一桌子人高高兴兴的吃着饭,却不知道傅山在内屋撩开帘子看了他们好一阵儿。 吃完饭,天色己晚,荀老爷带着家下人等极力挽留褚英一行,“眼见着已赶不到前面镇上,恩人何不歇一夜再走?房间都备好了,被褥都是gān净的,明天吃完早饭再走不迟呀!” 一gān人都看着褚英,等她拿主意。褚英想了想,便同意了。产后数小时其实都还有大出血的危险,她确实有必要留下来看顾。只是,万一这种情况发生了,没有现代的药物,她也是束手无策的。 傅山自称擅于女科,他若遇到这种情形,会有什么处理方法呢? 想到这里,褚英决定去寻他讨教一番,不料荀家人告诉她,傅山已经离开了。 这人! 怎么不辞而别呢?!她还打算向他请教一番,他是如何以汤剂或针炙止血的说! 见她怏怏不乐,那荀家人又道:“不过傅先生说了,十日之后,他会带着弟子来复诊,顺便看看孩子的情况。” 褚英闻言只能作罢。 一夜不提。第二天早上,荀家人封了充足的谢礼,各种熟食jī蛋果子更是装了一大包,若非褚英以天气热食物易坏推辞,这些东西还会更多。 几人离了荀家,又沿着官道走了两个多时辰,就听见后面一人一马疾驰而来,攸忽间便超过了他们,马上少年身形轻盈劲瘦,打马如飞,白色衣袂高高扬起。 一纵而过之后,马上之人回过头来,嘲讽般看了他们一眼,便接着打马飞驰而去了。 “怎么看着像是之前船上那位姓柳的小哥啊?姑娘,你瞧着是不是?莫不是我眼花了?”何妈妈问褚英。 褚英当然认出了马上之人正是柳湘莲,深吸一口气,她故做淡然地道:“妈妈没看错,确实是他。不过看起来人家有急事。咱们只管走自己的吧!” 真是不消停! 作者有话要说:三姐想,总是碰到麻烦jīng,走了一个,又来一个 第24章 结不完的梁子 行至晌午,一行人在路边茶棚休息了小半个时辰。眼见天色渐渐yīn了下来,褚英问过卖茶的老汉,知道前面是十几里的老林子,过去就是一个叫榆林镇的地方,晚上可以歇脚。 想了想,褚英对众人道:“我看咱们还是尽快上路。这老丈说前面山路崎岖,只怕难走得很。晚上我们若不能赶到榆林镇,可就要在山里过夜了,就算没有剪径的qiáng盗,碰到些野物也够吓人的!”这时代生态环境还没有被破坏,群山莽莽间,各种野猪野豹山猫时有出没,众人知道褚英说的在理,连忙称是。 山路倒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走,只是两旁林木茂密,人骑在骡马上不时会被刮到头脸,众人只好下马步行。不但要走路,各人还要和自己的坐骑拉拉扯扯,免得它们去吃路旁的青草嫩叶,这样行路的速度就更慢了。约莫又走了两个多时辰,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,众人也都累得够呛,连一直在叽叽喳喳说笑的银宝也没了生气。 褚英正要说些什么来逗乐大家,就听到林子里“咕一一咕”听了几声,银宝一听又活跃了,问禇英,“姑娘,这是什么鸟儿在叫?” 众人凝神细听一阵,那叫声却消失了。走不到几步,那鸟叫声又咕咕的响了起来,而且越来越近。 褚英心内一惊。 按常理,这鸟儿见了人不应该被惊走吗?这叫声越来越近是怎么回事呢? “我想,我们可能遇到了山贼。” 褚英停下了脚步,轻声道。 众人一听,都吓了一跳,银宝更是扑倒了褚英的怀里,吓得浑身颤抖,“姑娘,我害怕!” 周丰立刻将骡马拢到一处,周成下意识地挡在了褚英身前。 褚英向四周看了看,暮蔼沉沉,山色寂寂,一个人影也无,一切都似bào风雨前的宁静。 突然,不远处有枯枝被踩断的声音,咯吱几声轻响后,几条人影慢慢出现了。 一共有三个人。这三人个个歪眉吊眼,恶形恶相,眼里似乎都在闪着绿光。 “哟呵,竟然有两个小妮子,还长得怪俊呢!”当中一人呲着口大huáng牙,嘎嘎着怪笑起来。 “老规矩,男的杀了,钱财分了,女的留下来!”右边满脸横肉的大个子狞笑着,“女人咱们一人分一个!” “着啊,你要那个老的,我和大哥一人一个小妮子,齐活!”最后一人嘿嘿笑起来,这人个子矮小,看上去十分猥琐。 “你他么找死!”大个子咆哮着,“大哥还没说话呢,你算什么东西!这两个妮子是我的,是我和大哥的!” “好了好了,吵什么吵!”大huáng牙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,“先做正事!行李,包裹,还有牲口,通通带回去!大壮,你去杀了那两个男的,别怂啊,他俩绑一块还没你粗呢!细狗,你去牵牲口,三头骡子一头马,值钱得很!这俩妮子就看我的啦,嘿嘿!”他兴奋的从身后掣出锈迹斑斑的大砍刀来,“弟兄们,上啊!” “别忙啊大哥!”大个子一伸手把他拽了个趔趄,“这边还有个老女人,你还没说杀不杀呢?而且我是杀人的,应该我抽刀啊,你抽刀gān嘛?” “你他么一一”大huáng牙鼻子都要被气歪了,“你脑子里长屎啦!老女人杀她gān嘛?弄回去可以洗衣做饭啊!我为什么抽刀?我这不也是为了吓唬他们?放手啊!他么的你还扯着我,我脚都被你弄崴了!” 在他们拉拉扯扯的间隙,褚英己迅速在周丰耳边嘀咕了几句,周丰会意的点点头,拉了周成一把。 兄弟同心,其利断金,两人默契地向大个子扑了过去,周成年纪小,灵活,一头撞向大个子的胯间,大个子嗷地一声弯下腰来,周成立刻跳到一旁,拳如雨下,肘击膝顶,专打他耳后颈侧,一趟野路子王八拳,打得大个子jī鸭鬼叫;周丰已成年,筋骨有力,挥拳打向一旁大huáng牙的面门,却被彵灵活地躲开了。 “周丰,快去帮周成,先打死那个大个子!”褚英眼见着周成被大个子一把推开,急忙喊道。 “去去!”褚英让银宝站到一旁,用力驱赶着自己乘的那头大青骡,取下头上的银簪,她又狠狠的在大青骡屁股上捅了下去, “咴一一”大青骡惨叫一声,飞快的望前冲过去,将正向她俩扑过来的大huáng牙撞出很远。 褚英快步上前,在地上捡起了一截cháo湿生苔的断木一一这是之前她就看好的武器,比想象中要沉一些,在地上拖行一段路后,就来到了那大个子跟前。 在他的狂怒之下,周丰周成都被他推到了一边,但同时他的左眼也被周丰抽冷子打了一拳,肿起老高,此时这人正捂着脸感受酸慡。 褚英抡起那四尺多长的断木,狠狠砸在他头上,大个子一声不吭的倒了下去。 与此同时,一直在旁窥伺的矮个子突然蹿了出来,一把就掐住了银宝的脖子,直着公鸭嗓子叫了起来,“通通住手!你们再动,我就掐死这小丫头!” 周丰周成从地上爬起来,迅速挡到褚英身前。大概在他俩看来,银宝不过是个丫头,出事了最多打发点烧埋银子。只要姑娘没事就好。 “你别乱来!” 褚英急忙喊了一声,将手中的断木扔到一旁。拍了拍手上的脏东西,她似乎想到些什么,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。定定地看着矮个子山贼,片刻后,她才轻描淡写地道:“这样吧,我们做个jiāo易;你放了她,我可以给你一点银子。你若不肯,也就算了,反正她只是个丫头,你想要多的,再没有!” 矮个子山贼眼中闪着狠戾之色:“休想!你们杀了我的弟兄,我要她偿命!” 褚英从容地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两兄弟,站到了前面,叹一口气,“何必呢?你杀了她,然后我们杀了你?这于你我有什么好处?依我说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,你既侥幸留得性命,何不拿些银子走路算了?你看,你的同伙也都死了,你何必再赔上自己呢?活着不好吗?” 矮个子山贼犹豫了起来。 “他的同伙没死,还在这准备瞅冷子放箭呢!”一个声音冷冷地道。 就听“扑”地一声,一个人状物体被掼了出来,摔在地上,正是被青骡撞飞的大板牙。他一时仍未气绝,手中正握着一张猎户常用的角弓,显然是为了偷袭。 接着,一身白色轻衣的柳湘莲从树后转了出来,冷笑一声,“尤三姑娘,这舌战山贼固然好本事,却也得审时度势,量力而行,别危险来了尚不自知呀!” 话是没错,但这称呼显然是故意的了。 说到底,柳湘莲就是为了膈应禇英。谁叫他知道了她的尴尬事呢! 原来,今天一大早,在冯紫英的一再催促下,他只得去了夹马巷。他觉得禇英对自己有成见,又和自己有过节,很是不情愿和她同路。 临到了,他却被告知褚英已经提前一天走了,显然是为了特地避开他。 可想而知柳湘莲有多生气。 他还没嫌弃她呢,倒被她先嫌弃了,凭什么! 郑氏见了救命恩人,自是十分热情,问长问短,恰巧尤崇义也在此处,她又将尤崇义介绍给了柳湘莲。 柳湘莲这才知道了褚英家里的事,又根据褚英要去睢阳接祖母,猜到了她对郑氏改嫁的不情愿。 他甚至都有点同情她了。 于是他决定依了冯紫英的话,护她们到风津渡。 冯紫英既再三嘱托,还是给他个面子吧。 即便如此,褚英的行径还是让他大为光火,因此他飞马上路,就是为了追赶褚英一行,想问她个道理。 褚英一行人因为耽搁了行程,很容易就被他追上了。但他又故意的掠了过去,将他们远远抛在后头,这也算是一种孩子气的做法了。 十里山林不好走,他既有心为褚英一行打前站,因此分外留意了林中的情况。这几个山贼刚冒头时便已经被他发现,他却只是不做声,躲在一旁,打算有必要的时候再出手。他想看看,面对这样的危险,禇英又该怎么应付。 说到底,他还是对褚英生出了好奇之心。这种好奇意味着什么,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。 不过,以禇英一众人的条件,能对山贼发起反击,而且还解决了一个最不好对付的山贼,已经实属不易。这个女孩的聪明与冷静,倒让他刮目相看。 只是褚英一听他说话,下意识地就觉得他是在嘲笑自已,特别是他还称她“尤三姑娘”。 两人的梁子就这样又结下了。 那挟持着银宝的山贼一见又来了个人,而且还是真正的练家子,不由慌了神,抱着银宝就往林子里跑,柳湘莲兔起鹘落,身形如一片树叶飞起,转眼就追到那人身后,一拽一推,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,就见他已抢回了银宝,那矮个子则软软瘫在地上。 褚英急忙跑过去,从柳湘莲手上小心地接过银宝,却发现她闭着眼一动不动。褚英自是吓得不轻,忙一个劲儿地摇晃着她的小身体,“银宝,你怎么样了?别吓唬咱们了,你快醒醒啊!”见银宝依然毫无知觉,褚英一时急得不行,眼泪刷的一声就下来了。 “蠢材,她是一时闭过气去了,哭什么!”柳湘莲嘲笑道,一边伸手在银宝耳后按了一按,又在她脸上拍了一拍,银宝果然悠悠地醒过来了。 “没事就好……”褚英抿着嘴,悄悄擦掉了腮边的泪水,若无其事地道。说好了不哭的,还是不够坚qiáng啊!她是真心在高兴。刚才和那山贼谈判时说不在乎银宝,也是为了卸下对方的心防,故意一说而己。 周丰周成都围了过来,何妈妈也一个劲的念着佛,“阿弥陀佛,要不是柳小哥儿搭救,我们这几个还不知道怎么着呢!” 周成看着俊美的柳湘莲,天然就生了敌意,“谁说的?我看还是我家姑娘聪明,告诉我们各个击破!便没有他,我们也能除了这几个毛贼!” 柳湘莲闻言看了众人一眼,冷笑道:“极好,看来倒是我多事了。大路朝天,各走半边,咱们就此别过吧!”一边转身就走。这些人被救了还不知道感恩,他护个毛啊! “且慢!” 褚英连忙站起身来,走到柳湘莲面前,施了一礼,“孩子说的话,柳少侠不要放在心上。蒙柳公子多次搭救,小女无以为报,”说到这里,她显然有些羞赫,略顿了顿。 柳湘莲一听就愣住了,暗忖道,戏台上旦角唱完无以为报,下一句话怎么说来着?以身相许? 呃,她真要这么直接的话,我到底答不答应呢?有点紧张啊! 少年的脸慢慢红了。 而且这个问题我好像还没想过。 对了,先不可答应,我得狠狠地拒绝她,再羞rǔ她一番,让她没脸! 可就这样拒绝,似乎又怪可惜的,毕竟这丫头看起来就是个美人胚子,等再大一点,必是个绝色。 那我到底要不要拒绝呢? 柳湘莲正胡思乱想着,褚英又笑了笑,有些不好意思地道:“可又有一说,大恩不言报,既如此,我也就厚着脸皮,想请柳公子再护送我们一程。等出了这山林,我们就安全了,也就不用再麻烦柳公子了!公子觉得怎么样?”看着柳湘莲,她笑得又纯又美。 柳湘莲愣住了。 咦,这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啊? 这人脸皮怎么这么厚呢? 还大恩不言报,亏她想得出来! 看来当日在船上,她母亲骂她“混皮子”是最恰不过了,果然是个沒脸没皮的。 “我为什么要护着你们?”柳湘莲气极反笑,“而且大恩不言报,那也要从此实心实意的对你的恩人!不说予取予求,那至少得恭敬些吧?你这算什么呢?莫非我反欠你的不成?” “哦,那倒没有,”褚英看着他,笑了笑,“你也不过是拿我的东西赏人罢了!况且那些又不值什么,不过是些金簪子,玉耳环,银锞子,珍珠链子,西洋稀奇玩意儿;母亲因此打了我一顿,我可一点也不记仇呢!我都忘得差不多了!” “你!”柳湘莲一下就笑不出来了,“我还救了你好几次呢?你的命不值钱?多少也抵尽了吧?你让我护送你,我和你无亲无故的,凭什么?” “我的命当然值钱,所以,一抵一消呗,咱们谁也别觉得欠着谁的;你护送我们出去,我也不和你纠缠银子的事了,两清,这样岂不是好?” 柳湘莲气咻咻地看着她,褚英也不甘示弱,挑衅般地看着柳湘莲。 片刻后柳湘莲一咬牙,“甚好!出了林子,咱们再无瓜葛!” “君子一言!” “八马难追!” “谁他么反悔谁是狗!” 两人甚至还孩子气一般地击了掌。 一旁众人看得目瞪口呆,褚英回头一笑,“来,咱们跟紧柳少侠,别走丢啦!” 作者有话要说:结不完的梁子打不完的脸…… 第25章 打不完的脸 在柳湘莲的带领之下,一行人总算顺利的通过了十里山林,在天黑之前赶到了榆林镇。这榆林镇地方不大,客栈却不少,盖因为它正处在jiāo通南北的要道上。 柳湘莲是个做事认真的人,既答应了要护送褚英一行直到风津渡,便承揽了前前后后的一切事宜,包括寻合适的住处,办理住店,挑选房间,着店伙计喂牲口,安排饮食等等,一应杂事都办得妥妥贴贴;就连周丰这个熟悉任事的,也不由的自愧不如。 因在林子里发过誓,他和褚英互不理睬,气氛时不时便很尴尬。但是一夜过去后,两人的火气似乎都消散了些,褚英一早起来还主动和他打了招呼。柳湘莲想了想,决定还是和他们一路,到风津渡以后再分开,那时也算完成了冯紫英的嘱托。他本来也并不是个记仇的人。 褚英一直在注意他的一举一动。 年纪轻轻却如此细心能gān,这倒让禇英有些意外。抛却那段宿世冤孽,此人俊秀貌美,外冷内热,任侠仗义,和他做个哥们或朋友,倒也不错。 第二天一早,一行人离了榆林镇,准备赶往下一个目的地,一个叫百花洲的地方。褚英和银宝所骑的大青骡昨日受了伤,不能再驮人,临出门的时候,褚英便让周丰再去寻买一匹代步的畜力,结果周丰在镇子里转悠了半天,只买到一匹瘦骨支离的老马。 眼看这老马根本驮不动她和银宝两人,褚英犯了难。 柳湘莲在一旁冷眼看着,也不做声,禇英想了想,便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,叫了声柳少侠。柳湘莲立刻绷起了脸,在马上坐得端端正正,一双桃花眼斜睨着她,“什么也不必说,我向来不和别人共乘的,”末了又冷哼一声,“你就算年纪小些,可也是个女子,平时行为上也该注意,男女七岁尚不同席,你莫非还打算与我共乘?” 说好的再无jiāo集呢?这会子又上来找自己说话,不是没脸没皮是什么;而且像她这样不知好歹的人,帮了忙还要碰一鼻子灰,不如索性不理。 可一说完他就莫名有些后悔。 就这样拒绝是不是太可惜了?她毕竟还是个没长成的孩子,若是能服个软,赔个小心,自己也不是不能接受带着她,反正看她身纤体软的,带上也不费劲儿。转念又一想,罢了罢了,这女子太过聪明,又爱嘴上逞qiáng,心思也难以捉摸,还是不要再有jiāo集的好——他以后的妻子,可不能光是绝色,还要温柔贤淑,清白端正,事事以他为重,这女子,不太合适。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到了这种事上。 禇英闻言一怔,随即暗地里咬了咬牙,仍是微笑道:“公子想到哪里去了。我不过想问一下,柳少侠控马技术如何?” 柳湘莲生怕又被她绕了话去,想了又想,才迟疑地道,“尚可。” “那就好,”禇英看着他,诚恳地道,“就请柳少侠换乘这匹老马,让周丰带着银宝骑您的马;周成也是会骑马的,就去骑他哥哥的马;我呢,就乘周成的黑骡,只何妈妈不变。这样行程虽然慢一点,却也能解了眼前的不便,你们觉得怎么样?” 众人脑子都听得打结了,这换来换去的,不知有几个弯弯绕,也亏她想得出来。不过经她这样一安排,竟然也很是妥帖。 柳湘莲这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她,一时有些羞恼,更没想到她在这里绕着自己,心里又有了点火气,“若是我不愿意呢?” 禇英笑容渐渐消失了。 深吸一口气,她淡淡道:“那就请柳少侠自便吧!跟着我们,也拖累了你的行程,我可过意不去!”说着说着,她气就不打一处来,gān脆一秒变脸,“我原想着,既是一起行路的人,此事也没什么;没想到堂堂的柳少侠,帮个忙还要推三推四的。我只当你是个义气之人,谁知你原是小肚jī肠——昨日不过和我争执了几句,这就摆起脸子来了;论起来,我和你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,你这样处处针对我,至于吗?” 这一顿奚落,要的就是他的不受用,毕竟禇英向来是个睚眦必报的人。 你让我不慡,我岂能让你舒心? “你说我小肚jī肠?”柳湘莲果然急了,唰地一声从马上跳了下来,“我但凡和你计较,还能护送你们到风津渡?我何时针对过你?难道不是你一直在针对我?” “你先不许人和你共骑,我也没说什么;后来没办法了,才央你换一换马,你也不愿意;你明知道我的青骡受了伤,我是没办法才和你商量此事,你却硬拗着不肯。怎么,这还不是针对我?既然都不痛快,大家各自散了,岂不安心?”禇英小嘴叭叭叭,论起打嘴仗,她还没怂过。而且对方这种一点就着的pào仗性子,让她莫名觉得有些有趣;毕竟在她这个二世为人的老妖面前,这样的少年可算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,都不够看的。 柳湘莲脸都涨红了,却一句话也分辨不得。这一方面,是他没有认清自己和禇英置气的心理,一时间觉得自己是真的不够大方;另一方面,禇英说的也没错,他就是针对她,只是为了看她着急生气;可被她一点破,他瞬间觉得自己的心思太过yīn暗;作为一个自诩侠义的江湖少年、世家子弟,禇英的每句话都是在打他的脸! “走就走,我才懒得理你!”虽然自知理亏,柳湘莲却不肯在面上服软,“好像谁稀罕跟着你们似的;若不是被你们拖累了行程,我现在已经到了百花洲了!” 飞身上马,他赌气般地回转马头,又对禇英道,“若不是冯兄弟再三叮嘱,我又何必跟着你们?罢了,现在莫说是冯兄在面前,就算是天王老子叫我,我也不跟着你们受气;再便看见你们,我也只做不认识!”马鞭啪地打了个鞭花,一夹马肚子,柳湘莲调过马头,飞快地望前走了。 众人一时无语,都呆呆的看着禇英,银宝怯怯地问,“姑娘,那我们现在怎么办?” 禇英无奈地摇了摇头。 “随他去吧!也不是没了他,咱们就不能走路了。我看这样,周成带着银宝骑你哥哥的马,把行李让这受伤的青骡驮着;我骑你的黑骡;周丰大哥骑这新买的老马,这样大概合适。”分派完毕,又问周丰,“如何?” 周丰有些担心,“我这马到底劣了些,他们两个骑着,脚程是快不了的。” “咱们又不赶行程,要这么快做什么?只要今晚能赶到百花洲,有歇脚的地方,脚程慢些也不打紧。”禇英毫不在意地道。 一行人缓缓出了镇子,禇英正留神观察路上的情形,就见前面路边一个熟悉的背影,青衣布履,戴一顶竹笠,正缓步前行,另一人落后他两步,正和他说着什么,看背影却是个窈窕少女。 “前面可是傅先生吗?”禇英怕自己认错,便高声问道。 两人闻声回过头来,青色衣衫的果然是傅山,而他身旁少女看上去才十五六岁,生得眉目浓艳,皮肤晳白,身材凹凸有致,居然是个颇具异域风情的美少女。 “是你?”傅山见是禇英,也有些意外,“昨日我有些急事,便先行离开了,实在失礼。”看一眼身旁的少女,他主动向禇英介绍,“这是我的弟子,姓冒,名浣莲,她是第一次来中原。我是专程过来接她的;刚刚我正在和她说你的事情,既然现在又遇到了,不如你再和她细说一下拆缝线的事情,她是个聪明的姑娘,一学就会的。” 禇英便和冒浣莲见了礼,又将观察伤口的要点也说了一遍,那冒浣莲果然听得很认真,还问了禇英好几个问题,禇英确认她记住了,傅山这才又道,“昨日未及细问,看你们的样子,这是要去很远?” 禇英便将情形大概说了一遍,连昨天遇到山贼的情形也说了,只略去了柳湘莲不提。 傅山唔了一声,“这一路行去,山高水远,你们之中单一个成年男子,又不是孔武之人,他如何照应得了你们?依我看,还得找个知根知底的人来护送才是。” 说到护送,禇英一行人神情都有些讪讪的,傅山是何等敏锐之人,正要问个端的,就听远处一人叫道,“果然是师父!”一面打着马就来到了近前。众人一看,不是柳湘莲又是谁? 柳湘莲在很远处就跳下马,往这边疾走过来,银宝一见,立刻高兴地叫了声,“柳少侠!”一边还摇着禇英的手,表示着她的兴奋,知道自己是被柳湘莲救下的之后,她就对柳湘莲分外亲热了。 柳湘莲走到近前,疑惑地看着他们;傅山和禇英也都疑惑地看着他,然后三人相互一看,都是一种你们怎么也认识的表情。柳湘莲也不和禇英说话,向着傅山深深一礼,“徒儿见过师父!数月不见师父,师父一向可好?”一面又看向旁边的少女,“这位便是浣莲师妹吧?柳湘莲这厢有礼了!” 冒浣莲忙还礼,略带羞涩地叫了声师兄。 傅山淡淡地嗯了一声,看一眼禇英,又看一眼柳湘莲,“怎么,你们认识?” “嗯,认识。” “不认识。” 说认识的是柳湘莲,说不认识的却是禇英。 “嗯?”傅山浓密飞扬的眉微微皱起,看向柳湘莲,柳湘莲脸色都变了。 “我真的认识他们,我没有扯谎,徒儿,徒儿不敢瞒着师父的!”柳湘莲急忙辩白道。 禇英立刻反唇相讥,“刚才说看见了也只做不认识的是谁呢?说过的话又不认,这不是扯谎是什么?” 傅山又看向柳湘莲,做出愿闻其详的表情。 可这事儿哪是一两句说得清楚? 柳湘莲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,急得又红了脸,正踌躇着,一旁的银宝说话了,“傅先生,柳少侠是好人,昨日在老林子里遇到山贼,他还救我来着!他和姑娘原本就认得,不过斗了几句嘴,一时置气的!”银宝不忍心看见自己的救命恩人受窘。 傅山神色这才略缓和了些,知道其中必有故事。不过他也不想多问,便又问柳湘莲,“你方才路过的时候,我一眼就看见你了,这样匆匆忙忙的,是要去往何处?” 柳湘莲拱手道,“徒儿适才赶路太急,没有注意到师父;往前走又见到了我那族叔,才知道师父就在附近,我这才连忙赶了回来相见;我此次要去平安州,是去见一位故人。这人乃是我父亲当年在军中的旧jiāo,他前几日托人带了信给我,让我务必去一趟。” 傅山唔了一声,问道,“此事紧急吗?” 柳湘莲仔细地想了想,“倒也没说有多紧急,只是让我亲自过去,他有要紧的东西jiāo给我。” “那这样吧,你先不忙着北上。”看了禇英一眼,傅山对柳湘莲道,“这位姑娘是我路上结识的小友,我与她有半师之谊。你们之前有什么不愉快的事,我不管;你先把他们一行平安护送到睢阳,然后再北上。明白吗?” 柳湘莲知道这个师父的严厉,愣了一愣后,还得无可奈何地应了,傅山见他似乎不怎么情愿,还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,柳湘莲立刻凛然,心里却在暗恼。 说好的天王老子叫他也不去呢? 没办法,怪只怪对于他来说,这个师父比天王老子还厉害!这世间千万之人,他打心底里服气的也只有师父一个。 禇英呢? 她上午和柳湘莲吵过嘴,此时正觉得别扭,但知道傅山是好心,又不好当面拒绝,心下也觉得郁闷。不过再一想,一路行去,若是再有昨天那样的险境和意外,以柳湘莲的身手和阅历,应该会安全许多。转眼看到柳湘莲的脸色,禇英就知道他也很憋屈,不知为什么,她心里一下子就畅快了许多。 去就去,到时候还不知道谁整治谁呢! 反正和你杠上就对了,要不然还等着为你抹脖子吗? 你若不慡,便是晴天,哼哼! 作者有话要说:晚安 第26章 白纷纷,沒忌讳 几人正说着话,又见到远处一中年男子骑着头毛驴过来,柳湘莲一见,便叫了声,“六叔。” 那男人看来热得不轻,一头一脸的汗。停在不远处,他并没有从毛驴上下来,只是向柳湘莲略点了点头,嗯了一声,便看向傅山道,“傅先生几时再回金陵?内子jīng神倦怠,胸脘饱胀,不思饮食己有数月,还想请先生替我诊视一番呢!” 傅山淡淡一笑,“我暂时没有回金陵的打算。你若实在着急,就带着夫人到百花洲来寻我吧,我这几个月约摸都会住在此处。你呢?你不在金陵守着你那生药铺子,一个人游dàng至此做甚?” 柳六叔无奈地捊了捊小胡子,“我这也是没办法。半月前我进的一批生药,在百花洲竟然被贼给抢了!你瞧瞧,向来只听说抢银子的,抢人的,抢水抢田的,没听说抢药的!这且不说,竟然是大天白日之下,堂而皇之的抢!伙计也报了官,可当地没人知道那贼人的来路,你说奇不奇?” 众人都觉得讶异,柳湘莲更是连声问,“丢的是什么药?各有多少?您那些伙计可有伤亡?” 柳六叔正要与他细说,傅山轻咳一声,“湘莲,此事想来也不是一时说得清楚;你们在此也耽搁了一些时辰了,不如先去吧;你六叔这事,我心里有数,但在你回程,便知端的。”柳湘莲知道师父从不轻易许诺,既然他都这样说了,自己倒不好再问。 柳六叔这才注意到禇英一行,不由好奇地问,“这几位是?” 傅山看了褚英一眼,笑向他道,“一位小友,要去睢阳探亲,我着湘莲护送他们来回。” 一面又向禇英介绍,“这位先生姓柳,字善明,在金陵城里也是有名望的大夫,擅喘疾和小儿科的,是湘莲的族叔。” 禇英连忙向他施了礼,那柳善明也不下地,只坐在毛驴上略一点头,但是好奇的看了褚英好几眼。褚英心想,这人也太不礼貌了吧,这么多人和他说话打招呼,他愣是不下来,可见这姓柳的为人都不怎么样。 一行人与傅山等人告了辞,重新上路,柳湘莲冷着脸,也不说话,只管放着马在前面慢跑,待拉开一段距离后,他又远远的等着。禇英一见他这不情不愿的样子,气就不打一处来,毕竟世界上最难看的,莫过于一张生气的脸。长相俊美又如何?还不是让人看了就憋气? 想到这里,她又有了成算。自己心里本就对他有芥蒂,这一路相处,就没个痛快的时候,倒不如借机捉弄他一番。想到这里,她便打着骡子赶上了柳湘莲。 见他瞟了自己一眼,禇英便压低了声音,故作好奇地问,“柳少侠,这位傅先生当真是你师父吗?” 柳湘莲看了她一眼,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,本来不想说话的,此时却有心要显摆一番了,“这还有假?我师父这人,说是个奇人也不为过;医、巫、金石、武学、典籍,我师父无一不jīng,无一不绝,常人有他的一分才gān,也足以傲世了;若不是我族叔的面子,师父才不肯轻易的收我为徒;即便如此,他收徒弟也是有讲究的,人品,性情,聪明,他都是要一一考究,能成为他的弟子,在江湖上已经算是相当有名望了。” “哦,世上真有这样无所不能之人?”禇英故作讶异地问,一边想,chuī吧你就,我信你才有鬼。 柳湘莲不说话,给了她一个你就是没见识的眼神。 禇英也不以为意,又问,“你师父如何偏对女科如此jīng研,这其中必有缘故吧?” 柳湘莲闻言立刻皱起了眉,但见她认真诚恳的样子,又觉得她并非故意,便冷冷道,“此事在我门中是忌讳。你以后便和我师父熟悉了,也万不可问起。” 禇英本来只是随口一问,但是柳湘莲这样一说,禇英偏偏就开始感兴趣了。 “莫非你知道这其中的缘故?” “我知道啊!”柳湘莲说着,略带讥讽地看了她一眼,“可我是不会告诉你的,你就死了这条心吧!” 禇英面色一滞,随即又微微的笑了,“是么?不过,你师父可当我是平辈在jiāo往,以后有了合适的机会,我相信他会告诉我的。你听到他刚才怎么称呼我来着?小友,呵呵,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?” 柳湘莲冷笑一声,“这又如何?我师父是个体面人,不过对你客气一点,不摆架子,往常街头那些要饭的,他还称一声老友呢!你怎么不和那些人论辈份去呢?” 见他嘴毒,禇英自然不能示弱,想了想,她抿嘴一笑,压低了声音问柳湘莲:“傅先生尤擅女科,作为他的弟子,柳少侠莫非有志于此?敢问柳兄是何时生了这般志向?柳兄跟着傅先生也有日子了吧?不知柳兄得了几分真传呢?” 柳湘莲脸一下就红了。 “你混说什么?一个女子,你知不知羞的?”努力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绪,柳湘莲面色变得沉冷,“你想知道我师父为何要jīng习女科?你知道我师父是个怎样的人么?什么也不知道,你也敢在这放肆?” 禇英一时愣住了,柳湘莲又冷冷地道,“我师父常言,女子处世艰难,待产育之时,更是一脚跨在鬼门关,生死只在须臾。无他潜心修习女科,你道平常女子看病寻的何人?三姑六婆罢了!头痛腹痛喝的符水,难产时被灌下童子尿,你也是女子,你愿意自己经历这些吗?我师父这些年来,救过多少女子的性命?那些病患和家人莫不感恩戴德;编排师父的,当然也有,可你要知道,那些人的下场,都不太好;女子最忌口舌,你千万记得我今日所说的话,若是你再对我师父不敬,别怪我不客气。” 一言已毕,他再不搭理禇英,打着马飞快的望前奔去。 禇英顿时大感冤枉。 明明只是想开个玩笑的好不好。  想起柳湘莲说这番话时的神态语气,禇英不由对傅山的经历越发好奇。通过柳湘莲的描述,这人简直是个十全十美之人,偏生还了解女人的苦处,更想到要jīng研女科,为世间女子的疾患产育论证施治,摸索出一套系统的理论,这简直是要成神啊! 想起傅山那双始终忧郁着的眼眸,禇英觉得他一定有许多故事。她本想再问些什么,柳湘莲却己跑出去甚远,而且摆出一幅再不想搭理她神态。禇英觉得甚是无趣,只得远远地跟在后面。 至晚便到了百花洲,这地方名字好听,景色也甚是宜人,沿着镇子有一条芦苇dàng,此时正值chūn末夏初,满dàng子都是青灵灵的苇叶,间中开一片白生生花儿,也不知叫什么名字,好看得紧。禇英见这些花儿开得甚好,一时兴起,便挽起裙子,摘了一大抱,和着苇叶编了个两个花环,打算一会儿银宝过来以后,和她一人一个戴在头上。 柳湘莲并没有走丢,而是在进镇子的必经之路上远远等着。见到戴着花环的禇英,他的脸色一瞬间就变了。 “这是哪里弄来的?快丢了它!”柳湘莲很是嫌恶看着她,“满头白纷纷,也没个忌讳。” 禇英就知道他说不出好话来,生气地瞪了他一眼,“我生父长孝未满,我一向着的便是素衣裳,戴个白花环怎么了?好好的事,被你这样一说,才叫忌讳。我戴我的,你管我呢!” 柳湘莲面上一僵,再不说话,也不再理会禇英,只放着马慢慢的往前走;禇英这才想起来,他是个自幼失怙之人,虽然也磕磕碰碰地长了这么大,但对比那些父母俱在的人来说,经历和心境到底是不一样的。 前世多少学过心理学,禇英突然就对这柳湘莲多了丝理解与同情;想必他父母去世的时候,他已经多少懂事了吧?在一个孩子的眼里,那白茫茫一片的世界,或许真的让他感到悲伤与无助吧? 想到这里,禇英对他的成见倒是消散了许多。用力打着骡子,她奋力追赶着柳湘莲,差点将自己从骡子上颠了下来,柳湘莲回头一看,忍不住又开始讥笑,“如此笨拙之人,还想和我师父攀jiāo情,叫他哪一只眼睛瞧得上!” 禇英也不为意,“可惜呀,傅先生就是叫我小友,还说和我有半师之谊;你再酸,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。你可知道,我是如何让你师父另眼相看的?” 柳湘莲哼了一声,继续往前走,表现出并不感兴趣的样子。禇英费了好大的力气,才将自己所乘的小黑骡和他那的大白马扯到齐头并进,又问他,“你真的不想知道?” 柳湘莲斜睨了她一眼,仍是没有说话,禇英已经自顾自的说了起来,“你师父怎样看我倒不要紧。你只要知道,我能被你师父看重,说明我并没有那么不堪;我这个人,什么都不值一提,却惟有一点,知道护着家里人,对家人贴心贴意的好;常言道,不看人对我,只看人对人;我就不同,你便是千好万好,若是对我不好,我也不会上赶着巴结你;你便是千人嫌万人恶,只要你以诚心对我,我必以诚心还你。柳少侠救过我几次,我心里是知道的,所以今日便把话和你说开了,咱们不要置气,以后但有用得着我的地方,我也会帮忙的。” 柳湘莲回头看她一眼,忍不住嗤地一笑,仍是带着嘲讽的语气,“我用得上你帮忙?这一路行去,你少惹我生气,我就算是烧高香了!这时说的好听,遇事时有一万个心眼子,嘴巴还能毒死人;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?依我看,连你那小丫头都比你可靠些!” 禇英无言,心想,你不噎我一下会死吗?长得嫩生生的,这嘴怎么这么欠呢?算了,看在你中二叛逆的份上,我先不和你计较。 一时她也不做声了,放着黑骡自己往前溜达,很快就落在了柳湘莲后头,柳湘莲一见,未免又勒了马等她。慢慢的后面几人也赶了过来,银宝一见禇英手上捧着的花环,喜爱得紧,伸手就要,禇英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将花环捧在手里。 看了远处的柳湘莲一眼,她将花环远远的丢向了芦苇dàng,“这些白色花意头不好,连柳少侠也说忌讳,咱们丢了它。等见到五颜六色的花儿,我再编一个大的给你。” 银宝见柳湘莲也说不喜欢,自是不再言语;远处的柳湘莲闻言顿了顿,却没有说话,不过禇英很明显地看到,他将马又放慢了些。 一路行程不必赘述,至农历五月初三下午,一行人已在路上足足行了半个月,这才抵达了睢阳城,而到乡下的禇家,还有一日的行程。 禇英决定在睢阳住下,趁着天色尚早,她打算去买一些礼送之物。禇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家族,但在乡下也有几房亲戚。尤其祖母和弟弟妹妹由一位族叔奉养着,族叔家里也有姐妹弟兄子女,族叔名义上是佃户,实则是养子;一家子照顾祖母老小一年多了,禇英总得有所表示。 柳湘莲在一旁冷眼看着,这禇英年纪虽小,但论jīng通世故,老于人情来,比起自己也不遑多让,不由越发收了轻视之心;再有师父的眼光也是不容置疑的,若是一般二般的人,师父怎会让他专程护送呢?这也让他更加好奇,禇英到底有什么本事,才能得师父青眼。 与禇英之间的气氛有所缓和之后,他也曾旁敲侧击的问过几次,禇英却总是笑而不语,或者gān脆让他自己猜测;这让他如何想得出来?总不会是禇英身怀绝世武技吧? 翌日下午,一行人总算抵达了禇家所在的青峰村。 青峰村,顾名思义,山多田少,因此拥有几百亩好田的禇家俨然己是乡里的大户。禇英很小的时候来过这里,已经不太记得路,可往路人一打听,没有人不知道的,毕竟禇宗兆曾是这十里八乡惟一做了大官的人,现如今那进士及弟的牌坊还竖在村口呢! 柳湘莲见人己安全送到,就打算告辞,毕竟自己的事还没做完,禇英道:“今天天色已经晚了,又走了一天的路,人困马乏的,你何不歇一夜再走呢?便再要紧的事,这么多天都耽搁了,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。”一时众人纷纷挽留,连周成都客气了许多,“姑娘说的没错,这一路来多得柳少侠打点帮忙,咱们心里都是知道的。”银宝更是依依不舍地拉着柳湘莲的袖子,眼巴巴地看着他。 柳湘莲自觉盛情难却,心内却又有些怪异:这一大家子人,他跟过来算什么呢?要是别人问起他的身份,他又该如何分说? 禇英似看出了他的犹豫,立刻笑道,“若有人问起,这事儿也简单,就说你是我父亲的学生,或者是至jiāo好友之子,这样一来,我们家里人管保对你客客气气的。” 在众人的殷勤劝说之下,柳湘莲本也不是个矫情之人,便随着他们到了庄子上。 早在禇英打算回乡之前,她已经给家里的这位族叔来过书信。这位族叔也是个老童生,和禇宗兆年龄相差无己,但却没有禇宗兆的才学与运气。屡试不弟之后,他也就安安心心的在家里做了田舍翁,伺候家里留下来的几十亩薄地,他又自恃读书人出身,下地也不肯卖力气,娶了村头铁匠家的独生女儿,浑家身体壮实,又将养得子息众多,日子渐渐过得艰难。 族兄褚宗兆托孤之后,他的生活产生了质变。面对这天下砸下来的大馅饼,他喜得几乎昏了头,也不理他浑家孙氏在那里嘀嘀咕咕,道是好容易送走了他家里的二老,又要接一个老人来养;又说家里孩子本来就多,再来两个小的,那可怎么得了。 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。 一个老的,两个小的,这也没什么,不少她们的吃穿用度就行。这三四百亩上好的地,已经足以让他在地方上扬眉吐气了。老的到时候一走,这俩小的还不随他安排,这些良田可就落在他手里的,都是姓禇的,又给那族兄养了老,别人也不会说什么。 所以这一年多来,他就盼望这个老的早点死了。 这个老太太,看上去病怏怏的,平时走几步路也气喘吁吁的,可她就是不死。 作者有话要说:喝符水,灌童子尿,是真事儿,七八十年代都还有的 第27章 撕破脸皮  奉养徐氏和两个孩子这位族叔, 名叫褚宗圣,是褚宗兆的远房堂兄。按照族里的排行, 禇英还要叫他一声四叔。 接到禇英的来信后,禇四叔先是觉得有些奇怪, 明明这老婶子家来时哭哭啼啼的,只说是儿子走后,儿媳妇不能容她,怎么这会子又派人来接呢?若单是来接人走倒也罢了,可这田产是打算如何处置? 田产这东西,论说带是带不走的,可这毕竟是族兄的产业, 他的儿女们当然有处置和分配的权利,给谁种不是种呢?再有一种,这些田地是不可能卖掉的, 因为这是以家族祭田的名义买下的,可以避税的那种;至于为什么觉得来人一定会收回田地, 是因为褚四叔, 他心虚! 原本他以为, 族兄死了,这老婶子又被儿媳送了回来,她是老死也不会离开这里的, 所以对这老婶子,他一开始就是个面上情儿,不让人说嘴罢了。他得了田地, 族里好多人嫉妒,他总得哄着徐氏些,也让别人看看,他对徐氏其实还不错。 而他那浑家本就是个愚昧村妇,一味只知道俭省勒掯的,这女人又生得浑实,噪门大得出奇,寻常褚四叔就很惧她;因此就算听到浑家在那里口出恶言,他也只做没听见,没得为了外人两口子吵架的,不值当。再说了,亲儿子都不在了,这老太婆还想在头上架秧子,摆什么老太太的谱不成? 两个小的更不用说,饿不死他们就行。他自己家里儿子女儿还有五六个,平时的嚼用都是能省则省,衣服大的穿完小的穿,穿到最后补丁摞补丁,补丁磨光了gān脆露胳膊露腿露屁股。族兄托孤的这两个孩子,他自认为是当亲生的在看,自己亲生的能穿,他们为什么穿不得?都是姓禇的,难道族兄的儿女就格外高贵些? 族兄若还在,他们固然应该是千金万金的少爷小姐,可现在族兄已经死了,他们和自己的儿女能有什么不同?便是以后让不让那小儿子识字认字读书,那还得看他的心情呢! 徐氏一开始也向族人说起养子养媳不孝,对她不恭敬,又向人说他们对侄儿侄女如何不好,可一般人听了也就敷衍一番,更多的人则是当笑话在看;以前和她亲近,奉承她的老亲戚们也都置若罔闻,冷漠以待,哪怕这周围十几户人家都是禇姓宗族的人。 大概人都有这个心理,叫恨人有笑人无。禇宗兆以田产托孤,这个大馅饼没有砸在他们头上,已经让多少人心里不平衡;禇宗兆又没个嫡亲的兄弟,这些族人都是隔了房的,论起亲疏远近,这些人都差不多,禇宗兆偏选了这个满嘴仁义道德,做事眼高手低的褚老四来托付,这让他们如何服气? 众人之前奉承徐氏是因为她生了个好儿子,有些子侄们或许还指望着,要通过禇宗兆谋个前程,可现在禇宗兆都死了,这个老婆子还有什么可巴结的呢? 因此徐氏这一年多来,不单吃苦受气,还可以说是看尽了人情冷暖。她时不时的便要哭一场,哭自己死去的儿子,哀叹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;又要分出jīng力来照顾两个亲孙子孙女,身体竟眼看着一日不如一日。 两个孩子,孙女已经快五岁了,虽然瘦小纤弱,倒还康健;可这唯一的宝贝孙子却着实让她操透了心。这孩子三天两头的就要病一场,一病就喘得厉害,面色也是白里透青,看着就十分羸弱。 这养子媳妇儿孙氏泼辣彪悍,又愚眛不堪,一俟这元林生病了要求医问药,她就开始指桑骂槐,说是青峰埂上杨树多,哪里没有半大的坟茔;老的小的见天灌些苦药汤子,弄得家里到处是药味儿,是要带契一家人都过了病气,一面又骂他男人糊涂行子混蛋羔子,自己娘们母子吃用还不够呢,还接这几个丧门扫把星来家里,直把徐氏气得眼泪汪汪。 徐氏也曾想过回金陵,好好的去求求儿媳妇,那好歹是富家小姐出身,面上情儿是过得去的,可她到底沒这个脸,怪只怪儿子当初做的太绝情,宠妾灭妻埋下了祸患。 而禇英的来信里只说要接祖母和弟弟妹妹回金陵,至于为什么要来接,什么时候过来,接走之后这里的田产怎么处置,一概没有准话,这让禇宗圣心里泛起了嘀咕。 褚英一行突然出现在这禇家大院子的时候,可想而知禇宗圣还是惊慌的,尤其是看到禇英虽然一身素白单绸衣裳,然而看得出是极好的料子,又戴着满头银饰,看上去就是富贵人家的女儿,加上身旁仆役环绕,特别是身后还站着个同样俊秀贵气的柳湘莲,禇宗圣不知他是什么来路,对禇英越发恭谨起来。 急忙让浑家孙氏将病怏怏的老婶子从chuáng上拖了起来,又将同样咳喘得厉害,却放任不管,被自己的孩子们欺负得哇哇直哭的禇元林抱了过来,包括禇英的庶妹禇湘,正在厨房帮忙打下手,都忙找了簇新衣服给他们换上,硬着头皮让他们到前厅见客。 抱着小孙子元林,后面还跟着牵着衣摆的禇湘,徐氏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嫡亲孙女儿。小时候,这第二个孙女就分外的不听话,徐氏也没少管教她,可临了到了,还是这个孙女不远千里,还带了这么多吃的用的东西来探望自己。徐氏感到十分愧疚。 她压根就没想到禇英是来接自己的。 元林还小,褚湘对姐姐却是有印象的,大眼晴闪了闪,似乎有了些神采,但因为不能确定,她迟疑着不敢过来。 禇英打眼一看,三人虽然都穿着崭新的衣服,然而衣服上折出的印子都还在,显然是刚刚换上的,再加上祖母看上去就面色黑瘦,神情晦暗;元林脸上的鼻涕和眼泪都还没有擦gān净,额头上还有一大块青紫伤;妹妹禇湘jīng神相对来说好一点,然而十分瘦小,苍白的小脸上还沾着锅底灰,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他们,没有任何表情,显得有些瘆人。 禇英这一看,就知道祖母和弟弟妹妹在这里的境况并不好。她十分生气,几乎马上就打算要兴师问罪了,然而想了想,她还是忍了下来。弟弟妹妹还小,不会说话也不懂诉苦,可祖母既然和她见了面,那还有什么话不能说清楚呢,等了解到这里的情况后,再做打算不迟吧? “祖母身体一向安好?弟弟妹妹可还好?”褚英不动声色,规规矩矩的向禇宗圣夫妇和祖母都行了礼,问道。 徐氏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,但是褚元圣两口子在一旁盯着她,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。她也没想到会有人来接自己离开这个鬼地方,她只以为褚英是来探望自己的,心想就算把事情都告诉这个孙女儿,又能怎么样;不过是个女孩家,年纪又小,还能为自己出气不成,没的让那两个又对自己添了嫌恶。 自己终归还是要靠这对男女来养老送终的。 “姑娘放心,如何能不好了?能吃能睡的,就这,还一天三遍的嫌弃家里饭食不好,嚷嚷着要回金陵!姑娘不如带了她们走吧,我们这乡下地方,还供不起这尊菩萨呢!”孙氏故意道 ,一天不噎这老太婆一句,她就憋得慌。 自从禇元圣给她讲了信里的内容后,孙氏就巴不得这祖孙三人早走早好,虽然禇元圣也和她讲了一堆类似老婶子走了,这地就不一定是他家的这种话,孙氏可不怕。她是蛮横惯了的人,认定这地她们带不走,只能给自己家种,自家好歹还养了这老小一年多呢,不给自家给别人去?凭什么! 看徐氏被气得直哆嗦,孙氏就莫名的开心,野老太婆到她家里充祖宗,就该这样整治。再说禇英,金陵来的官家小姐又如何,老子已经死了,穿得再体面,用的再阔气,也是个没脚蟹罢了,她不带害怕的。 “好教四婶得知,禇英这一趟过来,确是为的此事。我看祖母身体不怎么好,在这样的乡下地方,也没个好大夫调养;弟弟和妹妹渐渐大了,却没人教读书礼仪,再过得三五年,不就和您家里这些姑娘小子没分别了?”禇英略带嘲意的看着房门口几个正向外窥视的小脑袋,正是禇四叔的儿女们,一个个黑眉乌嘴的,“这是我万不忍见之事,所以求了母亲,特意来接祖母和弟弟妹妹回去的,倒是正遂了四婶的心思,岂不是好?” 孙氏可听不懂她这夹枪带棒的话,一时高兴极了,“姑娘当真是来接她们走的?这敢情好!不是我多嘴,这老人家是顺头路,身体不好也就罢了;你家里这小哥儿,我看也不是个中用的,都两岁多了,走路还不太利索,又三天两头的生病,咱们家里还贴了好多汤药银子呢,姑娘既然有钱,不妨和我们算算?” 徐氏本来一直忍着,直到这孙氏说她的宝贝孙子不是个中用的,顿时怒了,“你这嘴上没把门的毒妇,灌你娘的粪水呢,嘴巴里这么不gān净?我的孙子不算数,你这几个就算数的?一个赶一个的,迟早跟了你家大哥儿去!”孙氏的大儿子小时候夭折了,她曾经也很伤心,所以徐氏这回是豁出去了,专戳她的肺管子。 “咿嗬,你个老不死的,平时骂你你屁都不敢放一个,怎么,如今仗着有人撑腰,也敢给我甩脸子了?你以为我会怕了她不成?不过是个丫头片子,论打论骂,我还怵她?你等着,我今天非撕烂你的嘴不可!”孙氏一面说着,早挽起了袖子,快走几步,兜头扯住了徐氏的衣襟,扬手就要打下去。 早在孙氏挽袖子的时候,周丰就在禇英的示意下靠近了她们,此时孙氏一扬手,就被他牢牢架住,然后狠狠地甩到一边,将孙氏推了个趔趄。 孙氏是个泼妇,泼妇的特长之一就是死缠烂打,一击不中,立即又扑了上来。她性子彪悍,在村子里一般的男女都不敢招惹她,这时她不追打被周丰扶着的徐氏了,她向着禇英冲了过来,嘴里还不gān不净的骂着什么,大意是禇英自己是个丫头,没本事,就知道带着野男人撑腰,如今还让人打起长辈来了,这可怎么得了,这是爹死早了没人教闹的,今天她得好好的管教一番。 禇英是在郑氏的巴掌底下长大的,当然知道怎样避开,灵活地一低头,同时一侧身体,孙氏的大巴掌落了空,眼看就要扇到站在她身后的柳湘莲身上,柳湘莲可毫不客气,只听啪的一声脆响,一个大耳刮子就将她扇到了地上。 饶是柳湘莲已经收了力道,可他本是习武之人,这一巴掌下去,孙氏顿时发髻松散,半边脸肿起老高,瘫倒在地上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;把禇英倒吓了一跳,悄声问柳湘莲,“不会把她打坏了吧?” “怎么?嫌我多事?”柳湘莲眉毛拧了起来。 “这倒没有,”禇英忙道:“我还要多谢你帮忙呢!我是怕你手重,她有个三长两短的就不好了。”这种时候就没有必要当圣母了。 一旁的禇宗圣本想来帮手,可一见柳湘莲如此厉害,也不敢再上前,只得忙将孙氏从地上扶了起来,一边又喝骂禇英,“二丫头,这是怎么说?我们夫妇俩尽心服侍老婶子,又帮你照顾弟弟妹妹,这还有罪了不成?如今你不知感恩,还将你婶子打成这个样子,你就不怕我去告官?你忤逆长辈,你这是大逆不道!” 禇英冷笑一声,“正好,我还怕你不去呢!到了那官爷面前,咱们可得好生说道说道,先说说你是怎么忤逆你婶子的!既然你不仁不义在先,那么我还要问问官爷,这祭田还能不能由你做主保管!” 不想禇宗兆毫不示弱,“去就去!你可想清楚了,这睢阳县里的人,我可都有jiāo情,便是要证人,咱们宗族里面的人,你以为他们会眼睁睁的看着你夺了祭田?小姑娘家家的,翅膀还没长硬呢,也敢跟我叫板了?还有你婶子挨打这事,她要有个好歹,我和你没完!” 作者有话要说:又遇到麻烦了 第28章 夜宿  撕破脸皮, 互放狠话之后,禇英一行就被禇宗圣两公婆赶出了禇家的大庄院, 还有一家老小的箱笼行李,也都被扔到了院外, 这是彻底地要将徐氏扫地出门了;本来依着孙氏的性子,这些烂布衣裳都是好东西,撕巴撕巴还可以做鞋底呢,这时一概都扔了出来,可见是气得狠了。 虽然已经知道了禇英是来接自己的,徐氏仍是戚戚哀哀,哭个不停, 弄得弟弟妹妹也都哭了起来,禇英和何妈妈一起,好不容易才各自劝哄住。徐氏想了想, 决定带着一行人先到隔壁村住下,她有个姨侄女嫁在那边, 家境还算殷实, 前几天还来探望过她。 一大群人向村外走去, 老的老,小的小,不但牵着骡马, 还带着箱笼行李,自然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。此时离日落尚早,田间地头还有许多人在忙活。有人认出了徐氏, 就高声打招呼,“大婶子,这是要去哪里呢?怎么把两个侄子也带出来了?” 徐氏一听声音,就知道这人乃是宗族里有名的泼皮破落户儿禇老七。她此时情绪十分低落,自然不肯搭理。 那禇老七于是gān脆跳到了田埂上,仔细地看了看一行人,又问徐氏,“哟,大婶子这是要出远门?” 徐氏知道若是不搭理他,这人是不会罢休的,只得敷衍道,“并不是。我嫡亲孙女儿来接我们了,我们这是要回金陵。几日不见,七小子你倒是肯在田间做事了,倒也稀罕。” 禇老七嘿嘿一笑,“哪里哪里,不过是大池家那小子,他放的牛跑到我家地里啃庄稼,我着实教训了他一番。小小年纪,放牛就好生放罢咧,把牛放在地头,人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偷懒去了,我待会还得去找他老子,赔我这庄稼钱呢!” 徐氏叹了口气,“七小子,不是我多嘴,你这地里荒废多久了,能长出几棵庄稼来?大池家那小子多可怜,你又不是不知道,何若还要去告这个刁状,让大池再打他一顿呢?” 禇老七哼了一声,“老婶子,我说了只找他老子赔钱,我可没动他一个指头。他爹要打他,与我什么相gān?那还不是怪他自己没有放好牛?我是个恶棍,婶子是菩萨心肠,那婶子赔我庄稼钱?” 徐氏摇摇头,不想再搭理他,禇老七却突然反应过来,“什么,婶子方才说要回金陵?那你们在这里的田地怎么办?”又一眼看到禇英,“这就是婶子嫡亲的孙女儿?宗兆兄家里的二姑娘?果然好气派!婶子有福气,这是我那嫂子让来接您的吧?”又问徐氏,“怎么走得这么急?好歹族里的人吃顿饭,告个别,还得赶个早出门才行啊,要不然到不了睢阳的。” 徐氏只是连声叹气,这让禇老七生出了浓烈的好奇心,誓要问个究竟,谁叫他是这村子里有名的包打听呢。 禇英想了想,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概说了一遍,舆论总要放出去,不让那褚宗圣在村里红口白牙的乱说。 褚老七听了一拍大腿,“我早就说了,那宗圣不是个好东西,宗兆兄弟还不信,他只看禇老四也是读书人呢?这读书人坏起来,那是坏到骨子里,不像我们,也就是言语上不肯饶人罢了。老婶子打算怎么办?真的要与他对薄公堂?” 见徐氏有些犹豫,他又低声道:“有个事要告诉老婶子知道,这禇老四,他和县衙里的主薄,还有户房的一个主事都有些jiāo情;自他得了你家的祭田,他就开始主动结jiāo这两人,将这田地从宗兆兄的名下归划了出来,放在族田之中,又通过排挤其他人,正在寻求族长之位;我看再过两年,这些田地可就成了他名下的私产了;婶子想要与他打官司,只怕难了。” 徐氏吓了一跳,“竟有此事?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?难道我们这几百亩上田就这样落在了他手里?” 吴老大又是嘿嘿一笑,“老婶子,这其中关窍可多了,其实也不是没办法翻过来;您看看,今晚要是能得几个钱买酒买肉,吃饱喝足了,说不定我能给您出点主意呢!” 禇英一听,就知道此人又犯浑了,她岂肯让这种人敲诈了去,于是也笑笑,“好说。您先说说您知道的,我觉得值钱,那少不了你的银子;不过您说的话,我怎么这么不信你呢?想您不过一个村里的泼皮,能知道县衙里多少事?别是看我们一家子老的老,小的小,想讹我们钱财吧?您要这么想,可就打错了主意了!” 褚老七一听,顿时急了,虽然确有此意,但他不允许别人看不起他,“二姑娘,你别看我成日里游手好闲的,这睢阳县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!我向你说个法子,准折有用,不信你可以去县里打听打听!”一面就如此这般的说了几句,禇英让周丰和柳湘莲也过来一起听着。柳湘莲本来做出不想搭理的样子,但经不起禇英软语恳求,只得也打马过来。 听完吴老大的说话,三人互相看了一眼,柳湘莲骑在马上,神情严肃,居高临下地问吴老大,“你说的都是真事儿?” 禇老七也是个混江湖的,见到柳湘莲这一身打扮,白衣轻靴,带着攒珠抹额,身后背着剑袋,腰间系着马鞭,很容易就感受到了他身上的肃杀之气,顿时吓出一身毛汗,“少侠面前,我哪敢妄言。” 柳湘莲想了想,微微颌首:“姑且信了你说的话吧!若我们去了县衙,发现你有半句不言不实,你可等着!”禇七急忙唯诺称是,褚英向周丰示意,周丰便在袋子里随便抓了一把铜钱给他:“这是我们二姑娘赏的。二姑娘是个最说话算数的人,不过你要仔细,若是骗了我们,二姑娘也是不肯饶人的。” 禇七唯唯称是,扎煞着两手,只看着柳湘莲,不敢接了这钱,褚英忍不住笑了,“看他做甚?我赏的钱,你尽管拿着,再有别的消息,你也只管报来,只要有用,我一样有赏。”禇七这才讪笑着接了,又殷勤地问徐氏,“老婶子带这么一大家子人,眼看着天色晚了,这要往哪里歇脚呢?” 徐氏叹了口气,“没别处可去的,不过我在隔壁村有个姨侄女儿,前段时间倒来探望过我一回,咱们走着路,约摸天黑也就到了。在他家住上一夜,明早再起程去城里。” 禇七瞪大眼睛,“婶子的姨侄女儿?可是嫁在岩田村许家的二儿媳妇?这可不巧,我今天上午才看到他们两口子带着儿女们出门往东去了,说是要去吃酒席,路程远着呢,来回怎么也得要个两三天。我怕老婶子这一趟去,扑了空不说,他家里虽然有老父母在,可婶子带着这么多人,只怕也不好打扰的。” “啊?这,这可怎么办才好?”徐氏顿时六神无主起来,众人也都面面相觑,禇老七苦着一张脸,想了又想,“我家里有老父老母,还只有这么三两间草房子,着实没法招待,”片刻后他眼睛突然一亮,“有了,我知道一户人家,住在青峰山脚下,房子虽然不大,但是他们依着山挖了好几口窖,好像是专收gān菜的,我去看过,里面收拾得非常gān净,平时也少有人往那边去。我这就让人带你过去。”一面又大声嚷嚷,“绪哥儿,出来,方才的事,我不和你计较了;你把你二太太这一家子人带到你家去住一夜,他们还有赏呢!” 他又叫了几声,就听见田地旁的深草丛处轻轻一响,一个小脑袋钻了出来,看上去才十多岁,乌真真的头发沾了些草叶,鼻梁挺直,肤色微黑,眉尾和眼尾都微微上翘,一双丹凤眼分外明亮;紧接着他整个人都钻了出来,神色平静,不卑不亢地看着众人。 “咦,这是谁家的孩子?怎么我从末见过?”徐氏好奇地问。 “老婶子不认得也正常,他们是去年刚从山外搬过来的,叫元绪,他爹叫禇大池,平时以打猎为生,他们在禇家祠堂是早出了五服的。”又凑近徐氏,神神秘秘地道,“听说大池不是他亲爹,他娘怀着他嫁给大池的。大池虽是个老实人,可是看了他就不喜,三天两头的要锤上他一顿。有了弟弟妹妹后,他越发被嫌弃了,成日家什么活计都做,也是可怜。” “这,如果他贸然带了这一大群人回家里,他爹不会打他么?”禇英有些犹豫。 “住上一夜后,如果你们能给些银钱或铜子,我爹会很高兴的。”禇元绪站了出来,淡淡地道。 “那好,你带我们过去你家,箱笼行李我们都有,不用你家的,晚上弄一顿好吃的,我照样算钱给你。”禇英慡快地道。 “成,那你们跟我来吧。”禇元绪牵出了自家的大水牛,灵活地爬了上去,随着他的动作,几页皱巴巴的纸从他短绌的袖口处掉了出来,元绪呀了一声,急忙下来捡起。一页纸刚好落在了徐氏脚边,徐氏弯腰捡起,略看了一眼,只见上面用墨笔写着工整的小楷字,貌似是千字文。 “哟,你还识字呐?”徐氏惊奇地问。作为培养出了进士的母亲,徐氏也是粗通文墨的,“那你爹算是不错了,肯让你念书。” “不,我爹不许我认字,这是我自己偷偷认的。有时候放牛,我会特地到私塾附近去放,田老夫子见我想学,有时候会送我一些纸笔。”元绪低下了头,有些沉闷地道。 “偷学的?你都学了多久了?现认识几个字?”徐氏惊讶地问。 “三字经,千字文,百家诗都已经学过了,田老夫子让我送一年束侑,他就教我四书,教我做文章,我不敢和爹说。”元绪说着爬上了牛背,“你们要走就快点吧,太阳都落山了,我娘还等着我,我还得到园子里寻菜,给你们这么多人做晚饭呢!” 一路上,徐氏不断的夸他聪明,懂事,又向禇英道:“便是你老子那时,上着私塾,还得你祖父三天两头一顿好打,那才肯学的。哪里有这样肯学的!又是个聪明齐全孩子,在这样的家里,连字也不许认,真是可惜了的。” 禇英闻言只笑了笑。 看着禇元绪的背影,她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:“若是祖母能有这么个亲孙子,只怕梦里都会笑醒吧?” 徐氏叹了口气,摇了摇头,“二丫头,我哪有这个福气?元林的样子,你也看得到,两岁多了,竟不开口说一句话,都说贵人语迟,我却知道这孩子不是个有慧的。我只望他能平安长大罢了!你父拢共就留下这么点骨血,我,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么?”看了禇英一眼,“人离乡贱,我老天拔地的,还指望去享福不成?我跟着你们走,也是为了到金陵之后,好大夫好药材总是多一些,想早些调养好元林这病罢了!” 一行人走了小半个时辰,天色将晦的时候,终于来到了村子边上的青峰山脚下,只见单一户人家,一排四五间小木屋,门前栽着香椿梧桐和各色果树,看上去倒也幽静自在。禇元绪让众人先在坡下等一等,他先家去和母亲说一声,怕她吓到——她肚子里又有个弟弟或是妹妹来着。 在半坡的菜园子里,他从园子边的树上取下竹篓,手脚麻利的摘了些菜,这才背着竹篓上坡进了屋子。片刻后他心情很是愉悦地向众人招手,“过来吧,我爹还没回来,我娘说让你们上来屋子里坐。” 众人进了屋子,就见元绪娘挺着个大肚子,正在倒水,元绪忙扶着她,“娘,你歇着吧,我来就可以了。”一面向众人道,“你们等着,我马上去做饭,很快的。” 元绪的娘是个纤细苍白的女人,不像寻常农妇那般粗手大脚,看着小小的屋子挤满了人,她略带歉意地一笑,“当家的去打猎了,迟一点会回来,粗茶淡饭是有的,只是怠慢客人了。”一面又招呼他们,“若口渴要吃茶,就说一声,我去找碗,我们家里向来没有客人,这水杯不够用。” 徐氏忙让她不必客气,不免又问她身孕几个月了,这是第几个孩子,当家的平时都做些什么营生,渐渐的就热络起来,元绪娘便直接叫她“老婶子”。 周成抱着元林,带着禇湘和银宝出门去看树上的果子,周丰往屋后转了一转,回来告诉禇英,“四孔大窖,每孔都有房间大小,又开阔又gān净,住人完全没有问题。” 禇英正在和柳湘莲说话。因为耽搁了他的行程,又将他牵扯到了麻烦中,禇英这次是打心底里觉得不好意思,于是郑重地向他道了歉;柳湘莲本就不是个记仇的人,也便一笑了之,只是对于在船上初次见面时禇英对自己的为难有些不解,他想要个答案。 这件事禇英当然没法回答,总不能说因为按照书里的剧情我要为你抹脖子,所以我才远着你吧?想了想,她gān脆笑道,“因为见你生得俊啊!如果我如别人一般对你百般奉承讨好,只怕你是司空见惯,不屑一顾;所以我才另辟蹊径,种种言行,不过是为了引你注目罢了!你瞧瞧,我这不是得逞了?除了我,可还有哪个女子让你这么印象深刻,念念不忘?” “你!”柳湘莲顿时闹了个大红脸,“小小年纪,你真是不知羞的,这种话也能混说的吗?” “怎么,你在台上时,那么多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你欢呼呐喊,你怎不说她们不知羞?现不过是你问起,我照实说罢了,而且还没有别人听见,我怎么就不知羞了?” 柳湘莲一时讷讷无言,半天才冷静下来,嘟囔了一句,“你还小,你不懂……”一边走开了。 只是在这之后,一路上他总避着禇英,一双眼睛也不敢再直视她,这让褚英暗地里有些想笑,早知说这样的话他便会避着自己,她早说了。 而柳湘莲呢,他自己也搞不懂,明明她还小,说出这种话来,呵斥她不懂事也就罢了,为什么自己反弄得跟做贼似的,越是假装平静,心里越是纷乱,简直没有道理。 这是为什么呢? 作者有话要说:因为柳小哥要开始渡劫了 第29章 饿死拉倒 徐氏正说着话, 无意间望外一看,发现褚英和柳湘莲两人正在花树下说话, 觑着眼睛看了又看,她问何妈妈, “和二丫头说话这小哥儿是谁?你们今儿一进门我就看见了,长得好生俊俏,莫非是儿媳妇给她订的亲?两人看上去倒也般配。” 何妈妈抿嘴笑了,“老太太又糊涂了不是?就算是订了亲,也没有一起出门子的!好教老太太得知,这位小哥儿姓柳,身手十分了得, 戏台子上翻起筋斗来,那一个接一个,看过的人没有不赞一声的! 若说起如何会一路送我们过来, 这一时半会却说不清楚了。” 徐氏登时面色就变了,“这么说来, 是个唱戏的?二丫头太不像话了, 她怎么能和这种人搅和在一起呢?” “哎哟我的老太太!”何妈妈见她误会, 连忙解释,“这位柳小哥儿才不是戏子呢!人家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子弟;不过是父母早逝,又没个人拘管着, 因此跟一班公候子弟混在一起,玩儿罢了!” 徐氏想了想,仍是摇头, “这种人家的子弟到了这个年纪,或读书,或求荫封谋个一官半职,或是做些官家生意;没个正经营生是不行的。你把二丫头叫过来问问,看她是什么打算,我见她自己是个有主意的。” 何妈妈应了,到外面却又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褚英,原来她又和周丰一起,到后山去看那土窖去了。 何妈妈将禇英拉到一边,将徐氏的意思说了一遍,怕禇英生气,还特地劝一句,“老太太也是为姑娘好;按说姑娘还小,此事便说起来,也只应该问太太;如今是出门在外,老人家也是不放心;老太太说了,姑娘是个聪明的,必会为自己好好打算,她也不过白问一句罢了。” 禇英笑了笑,“何妈妈,你去告诉祖母,这些事情,我心里有数,让她尽管放心;只是她老人家如今还不知道母亲要改嫁的事,若到了金陵,她在此事上不自在,还要请何妈妈帮忙分说。” “这个自然,”何妈妈扶着禇英从窑dòng里下来,“我是从小儿看着姑娘长大的,姑娘是什么样人,我心里能不清楚?姑娘,老婆子活了几十岁了,这看人看事还是有一套的,柳小哥这人,我看真不错,若是姑娘也有意,这样的人品、相貌,再没别处寻去的;他和你也差不了几岁,等你过了及笈之年,寻个媒人去提一提,准成。” “哎呀,妈妈怎么净和我说这些?”禇英佯装害羞地捂住脸,“我年纪还小,什么也不知道;再说了,人家成天在风月场上混的,花魅粉头之流见多了,等闲人他是看不上的;妈妈是不知道,他誓要找一个绝色的女子才能配他的!” “是么?呵,这小哥儿,口气不小呀!”何妈妈忍不住笑了起来。 “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?” 柳湘莲神色不善,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转了出来,吓了褚英一跳。 “你,你竟然偷听我和妈妈说话?”禇英吃惊地看着他。 “我一直跟在你后面,你和周丰来看窑dòng,我也跟过来了,你竟然不知道?”柳湘莲更加生气了,“你别打岔,刚刚你说我誓要找一个绝色女子为妻,你听谁说的?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?” 禇英愣住了,明明书里面就是这么说的呀,这会子怎么不承认了呢?上下打量了柳湘莲一番,看到他满脸的青涩稚气,禇英才反应过来,可能是年纪不到,他暂时还没这个想法。 “呵呵,那,那可能是我记岔了,不知道谁和我说的这个,我倒记成是你说的了。”禇英gān笑了两声,扶着何妈妈急忙往前走,“咱们去看看,饭做好了没有,中午就没有吃饭,我现在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!” 柳湘莲跟在她们后面,越想越不是滋味,记岔就算了,能和她谈起这样的话题,这人会是谁?和她又是什么关系呢? 又想起她刚才与何妈妈的说话,在她心里,自己竟是个风月场中的老手——哪有此事呢?虽然曾被冯紫英他们带去吃过一两次花酒,但他脸皮又薄,那些姐儿见了他,又一个个眼里冒绿光,竟不知是谁找谁耍乐了。 自己因此十分不惯,若非必要,也就渐渐的不怎么去那些场合。至于串角唱戏,这其实是他的爱好罢了,于台上演绎人生百态,体会悲欢离合,可以让他觉得,自己并不是孤独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,他有爱,也有恨,他有悲怆,也有欢喜,一切的情感,他都是自内而生,他习惯于把自己溶入到一个个角色中,体会每一种人生的悲欢喜乐,他迷恋这种感觉。 别人都说他洒脱,可只有他自己知道,更多的时候,他是孤独的。 父母早违,六亲难靠,他早早的闯世界,走江湖,他心地赤诚,视兄弟如手足,从不顾惜自身,又一贯的仗义疏财,倒也结jiāo下三两个知己,可冯紫英他们都比自己年长,也都有了妻儿家室,自己这样到处漂泊的日子,还能过得几年呢? 想到这里,他几乎有了一种冲动,他想打听一下禇英的年纪,看自己到底还要等几年。一念既出,他被自己吓了一跳,想着是不是魔怔了,怎么就想到她身上去了呢?不过一个小丫头,比自己还小着好几岁呢! 其实他如果和家里说一声,他们都会很乐意帮他张罗的,尤其是住在金陵的姑母,她一向最疼爱他,一定早早就为他留意好了才貌相当的良家女子,自己一刻也不用等。 可一想到那将会是个完全陌生的女子,他觉得自己似乎又并不是这么着急的。 到底着不着急,柳湘莲一时也想不明白,于是等禇英她们走远了,他才又慢慢往山上走,他想一个人静一静。 禇英与何妈妈来到堂前,就见禇元绪搬过来两条板凳,放出一丈来宽,相对着摆好,又去扛了块门板过来,见他扛得吃力,周丰和周成忙过去帮忙;几人将门板两头搁在板凳上,就成了一张简易的桌案。 元绪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黑灰,笑了笑,“人多,就这样将就着吃一些,我家里没有这么大的饭桌子。”一边让弟弟妹妹帮忙端菜;这两小的在院子里和银宝她们玩得正开心,只装作听不见,反正这个哥哥在家里活是要gān的,说话是没人在意的,两人小小年纪也都看不起他。 禇英忙唤银宝和周成过来帮忙,连她自己也跟着进了厨房,去帮忙拿碗拿筷子。禇元绪愣了愣,不由打量了禇英好几眼,毕竟在他心里,这样的官家小姐是从来不用做活的。 禇英没想到,这样短的时间,这个叫元绪的小孩子竟做出来这么一大桌菜,一大盆熏肉煮gān菜,一大盆煎豆腐,一大盆河鱼河虾,其余就是园子里各色新鲜时蔬,虽然式样不算太多,但好在分量充足,而且看上去色香味俱全。 “这都是你弄的?”禇英一激动,连家乡话都出来了。 “嗯,菜都是我做的,饭是我娘帮忙煮的,我在鼎锅里面还煮了些小米粥,你们老人孩子多,我怕家里的糙米饭不合你们胃口;爹说了,过年才能吃粳米,还有一些要留给娘坐月子吃。”元绪不好意思地道。 “这样已经很好了,你很不错,真的,”禇英诚挚地看着他,突然又问,“你多大了?” “他是癸巳年八月的,虚岁十二了。”元绪娘正好帮忙搬椅子出来,忙回答道。 “和我同岁?”绪英不由又问他,“而且还是和我同月出生,你八月几时呢?” “八月十八,日出卯时,”元绪娘忙又回答,“生他的时候,刚好有一束阳光照到我脸上,他的小名其实叫旭儿,后来取大名的时候,才用了音近的这个字。” “竟然和我们二丫头是同年同月同日生,这倒奇了不是?只是我们二丫头生在黎明,恰好比绪哥儿大了一个时辰呢!”徐氏大为讶异,毕竟这样的事情也是很巧合了。 “既然咱们是同宗,那你可得叫我一声姐姐了。来,叫一声我听听!”禇英笑着逗禇元绪道。对于这个聪明好学又能gān的族弟,她非常喜爱。 元绪的脸一下子就红了,嘟囔了一句什么,借口去拿饭勺,就溜进屋子里去了。 “他说什么呢?”徐氏好奇地问坐在自己身边的元绪娘。 “我也没听清楚,小孩子怕羞罢咧!”元绪娘笑了笑。 禇英拿起筷子,刚准备扒拉饭,突然发现有人不在桌子上,于是问银宝,“你那柳少侠呢?去看看,他怎么没来?” 银宝连忙噔噔地跑到后面去找人了,因为她刚才看见柳湘莲在往后山那里走。 片刻后银宝跑了过来,“姑娘,柳少侠说了,他不饿,不想吃。” “这不是屁话么?早上在睢阳城吃过,赶了一天的路,现在这么晚了才又吃一顿,他说他不饿?这是又在想些什么呢?别管了,你找个碗,给他弄点饭菜端过去,告诉他,爱吃不吃,饿死拉倒,怎么这桌上是有人碍他的眼吗?” 见禇英有些生气,银宝也不敢说话,连忙照她的吩咐盛了一大碗饭,又拣好肉菜夹了许多,巴巴的送到柳湘莲面前。 “怎么了?我是真的不饿;出睢阳的时候我买了些炊饼和肉gān,本来打算有人饿了在路上吃的,后来你们都没吃,中午那时我见天气热,怕放坏了,就抽个空子全吃了。我又不是傻子,哪有饿了还不吃饭的?难为你还想着我。”柳湘莲正坐在一块大山石上想着什么,见银宝好不容易爬了上来,便向她解释了几句,平时他可是个惜语如金的人。 银宝不说话,只是将那碗饭菜用力举到他面前,“是我们姑娘让我端过来给你的。” “你们姑娘?”柳湘莲不由自主地接过了饭碗,“她怎么说?” 银宝抿着嘴不肯说话,姑娘说话能毒死人,真照原话说了,柳少侠就越发吃不下这饭了。 “你说呀?她到底说了些什么?她是担心我饿肚子吗?”柳湘莲心情明显好了许多。 “嗯,是的。” 银宝心虚地看了柳湘莲一眼,忙低下头来,“姑娘说,让你吃饱了,明天好赶路呢!而且饿着肚子的话,今天晚上也睡不好觉的。” “那好,我吃。你去替我多谢你家姑娘。”想了想,柳湘莲又叫住银宝,“你告诉她,我的行程不着急,我会陪着你们,把此间的事情了结再走。咱们还是同行到风津渡,然后我再北上。” 银宝嗯了一声,忙不迭的跑了,柳湘莲这才用筷子挑起一根菜,小心地尝了一口,“居然还不错?我以为这种乡村野地里,又是个小孩子做的饭,一定很难吃呢!” 很快,他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。 真香! 院子里众人吃得一半的时候,元绪的父亲禇大池打猎回来了,肩头扛着的木棍上拴着几只鸟儿,腰旁的竹篓里还有别的什么东西。这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,身材高大壮实,有种豹头环眼的感觉,禇英看着他,伸出去的筷子都忘了收回来,她心里想着,元绪和他爹果然不怎么像。 禇大池可能没想到家里突然出现这么多人,一下子就愣住了,元绪娘忙迎了上去,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,禇大池听了也没什么表情,只问了一句,“是老大带他们回来的?” 元绪娘无奈地看着他,似乎在哀求他什么,就见褚大池不耐烦地将腰间的竹篓丢在了地上。 接着就听他吼了一声,“元绪,过来”! 众人都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。 元绪早在看见他爹回来的时候就站了起来,这时见他叫自己,便顺从地走了过去,没等他走到近前,禇大池便一巴掌将他扇了个趔趄。众人都愣住了,周丰和周成都忍不住站了起来,元绪却好像已经习以为常,不但没有躲开,还迅速恭恭敬敬的在他爹面前站好。 “大池!”徐氏忍不住也站了起来,“这是怎么呢?我向来也听人说,你是个老实厚道之人,我们今天遇到了难处,元绪这孩子是想帮我们,这才带我们过来的!你有什么不满意,冲着我老婆子来就行,何必拿孩子撒气呢?” 作为入过禇家宗祠的人,禇大池当然知道徐氏的身份,这时见徐氏出面说话,不由愣了愣,然后向这边揖了一揖,“老婶子不要误会,你们来我家住,我并没有意见。只是我家这老大,顽劣得很,若是不教,以后难免有人会说我没有教导好他。” 徐氏颤颤巍巍地走到他们跟前,将元绪搂在怀里,看着禇大池,“多好的一个孩子,你说他顽劣?堂堂男子汉,心胸竟如此狭窄!我看你是真容不下他!” 禇大池正要说什么,禇英也走了过来,却是来劝徐氏的,“祖母,人都说,清官难断家务事,何况咱们这过路之人呢?我看您还是少说两句吧!他们这个家里,到底还是禇大叔做主,若是他生气了,不收留咱们过夜,难道咱们去睡老林子吗?” 一面又向禇大池道歉,“祖母年纪大,看不得打孩子,您看,她把自己的孙子孙女都看得眼珠子似的,这是她老人家心善。我们本不该过问您的家事的,您就别和我们计较,成吗?”一面又让周丰拿了碎银子过来,“这是我们今晚的住宿钱和饭食钱,请禇大叔务必收下,咱们明天一早就走的。” 褚大池并不肯收,褚英再三劝了一回,让他拿着给孕妇去买点好吃的,他这才勉qiáng收下了。 硬搀着徐氏回到了桌案旁,禇英示意大伙儿,“吃饭吃饭,吃了早洗早睡,明天咱们早点起程,到了睢阳,咱们还有好多事要做呢!” 徐氏气得直哆嗦,“二丫头,元绪这么好的孩子,你不帮着劝两句也就算了,为什么还拉着我?就是看在他今天带我们回来,又做饭给咱们吃的份上,咱们也该帮帮他呀!” “祖母!”禇英很是无奈,“我们就算现在劝得住,这以后呢?我们走了,元绪还是在这个家里,他爹还是想打就打,想骂就骂,又有什么作用呢?咱们总得想个别的法子才行!” 徐氏愣住了,“别的法子?” 禇英神秘一笑,“明天瞧我的吧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捉虫,勉qiáng更新果然要不得 第30章 姐姐在上 褚英向来睡眠很浅, 第二天一大早,她就被窗下窸窸索索的声音吵醒了。昨天她是睡在屋子里的, 褚大池带着两个儿子去睡窑dòng了,将房间让给了她和祖母。 天色尚早, 见祖母沉睡末醒,褚英就轻手轻脚地下了chuáng,趿着鞋子往外走去。转过屋角,循声而去,远远就看见元绪蹲在她们房间的窗下,正鼓捣着什么。他的身前不远处,那只竹篓倒在地上, 正是他爹昨晚上回来时系在腰间那个。 褚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,打算唬他一下,顺便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。谁想元绪十分警觉, 禇英离得还有十来步远,他突然就转过头来。褚英这才看见, 他一手持着钢钎子, 另一手正抓着条五彩斑瑓的花蛇, 这蛇只怕有儿臂粗细,口里吐着腥红的长信子,尾巴正紧紧地缠在他纤细的手臂上。 “我的妈呀!”褚英顿时吓得魂飞魄散, 撒腿就跑,因为转身太急,一只鞋都跑掉了。 “二姑娘!”元绪一见吓到了褚英, 连忙站了起来,还向她追着走了几步,“你别害怕,这是我爹昨天捕到的,我打算杀了它,今早给你们做蛇羹的!那竹篓子里面还有好几条呢!”随着他的说话,那条花蛇在他手上一甩一甩的。 “你别过来!”褚英尖叫着,一眼看到柳湘莲从山后跑了出来,她吓得飞快地躲到他身后,“救命!有蛇!” 柳湘莲见状也吓了一跳,唰地拔出剑来指向元绪,“你,你想gān什么?你快把它放下!” “哦?哦!”元绪被这两人的一惊一乍弄糊涂了,马上听话地将那花蛇放在了地上。那花蛇一得到自由,立刻飞快地在地上游动起来。 “啊一一”褚英叫得惊天动地,在背后一把抱住柳湘莲,整个人都贴在了他身上,大概把他当成了一棵树,她一个劲地往他背上爬,柳湘莲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。 元绪这才反应过来,一个箭步上前,出手如电,还没等两人看清楚,就见他掐住了花蛇,将它迅速地塞进了地上的竹篓里。 见到危机解除,褚英这才放开了柳湘莲。两人相互看了一眼,都迅速地将目光看向别处。柳湘莲还有些不自在,禇英却很快恢复如常,走上前去兴奋地和元绪搭起话来,“一次次的,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!我说,你胆子可真够大的,连蛇也敢捉?” “这有什么?寻常我在野外也会抓蛇的,要紧的是眼疾手快,胆大心细。有多少大人还比不过我呢!”元绪不以为然。 “你就不怕它咬你?刚才你拿的那条蛇,三角头,遍体花,看着就是有毒的,我看了吓得腿软!” “怎么说呢?这越毒的蛇,越是值钱,若是没什么毒性,我还不想下手呢!我小时候被蛇咬过,但是被我爹救回来了,他治蛇毒很有一套的。”说着他将那竹篓又倒在了地上,“不能和你们说话了,我还得做早饭。姑娘若是害怕,就走远些,我又要开始杀蛇了。” 禇英心有余悸,连忙往回走,见柳湘莲还愣在那里,便问他,“怎么你不走?你不是也怕蛇么?” “谁说我怕蛇来着?我才不怕呢!”柳湘莲冷哼一声,昂起了头。 “咦,刚才看到那蛇,吓得剑都□□了,这会子充什么英雄好汉呢?” “没听过汉高祖斩蛇吗?他见蛇尚且要拔剑,我为何不能?总比有些人吓得jī猫子鬼叫要好许多。” “你说我jī猫子鬼叫?” “不是你先说我的吗?” “我说你什么啦?” “自己说过什么,转身就不记得啦?” “小气鬼!我不过随口问一句,gān嘛这么不依不饶的?莫名其妙!”禇英嘟囔着往回走,“你爱看,就在这里看个够,我才懒得理你!” 她刚走出没几步,柳湘莲就大步赶了上来,越过她往前走,还把她挤了个趔趄,这让禇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。本来她觉得,事情已经和他说开了,一切都在良性发展中,两人简直很快就可以斩jī头拜把子了,怎么现在又闹起别扭来了? 都说女人心,海底针,这男人的心思,可更不好猜啊!作为两世母胎单身,禇英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了。 吃过早饭,一行人便往睢阳城的方向去,走出老远了,褚英回头一看,见元绪仍站在那里,远远的看着他们。 我昨晚上和他说的话,不知他有没有放在心上?当时他虽然没有马上答应,但是应该会心动吧,要不然今天也不会一直站在那里了。 人老话多,临走时徐氏还在絮絮叨叨地和褚大池说话,要他放元绪去读书,褚英当时就见褚大池脸色yīn了下来,徐氏老眼昏花的也没注意,他们走了以后,元绪的日子估计会更不好过,想到这里她就为元绪委屈。 因为加快了脚程,众人午后一刻就到了睢阳。褚英去寻了店子让祖母和弟弟妹妹先住下,她带着周丰周成去县衙打听情况。到睢阳城之后柳湘莲就不见了人影,褚英想着他或是生了闷气,不告而别了,嘴上虽没有说什么,心里到底有些不自在。毕竟一路同行这么久,突然少了这么个人,还真是不习惯。 按照褚老七提供的消息,褚英打算直接去找正印官,一位姓陆的知县。可不管什么年代,知县老爷都不是随便什么人说见就能见的,褚英早做好了准备,生父和继父的名帖各一份,又打点了门子,让他务必送进去。 也不知是谁的名帖起了作用,不过片刻,这位陆知县竟答应了在后衙见他们。褚英只带了周丰一人进来。 这位陆知县是位小老头子,gāngān瘦瘦的,还留着一撇小胡子,看上去倒像个jīng明的帐房。见到褚英,他显然有些惊讶,“不说是哥儿吗?怎么是位姑娘?”原来褚英在拜贴上都是写的某某之子。 褚英无奈地行了个礼,“事出无奈,还请老父母见谅。家中祖母年迈,弟妹年幼,因着此事,祖母急怒攻心,身体已经不大好,我也是没有办法,才出此下策。” 陆知县唔了一声,捊着小胡子,“此事我虽已尽知,但也不能偏听你们一面之词。据罗县丞和户房主薄所说,你这位褚四叔孝亲睦邻,在乡里也极有名望,又是个读书人,断不会做这样不孝不义之事。这其中内情,还有待商榷。这样,你们先回吧,我着人先去青峰村问明情况,再做决断。下次你不必上拜帖,候着我开堂的日子,你们写状纸呈上便是。”说着便要端茶送客。 褚英一听就明白,这陆知县是在敷衍她。肯见她一面自然是银子的作用,也是看那两份拜贴之后感到好奇,于是一见;见面了发现不过是个小女孩,他就开始打官腔了;至于生父和继父的拜贴,一个已经死了,一个离得太远,南户部的七品郎官,什么阿猫阿狗的不认识。 褚英在拜贴上写得十分可怜,满以为这陆知县会看在与父辈同是官身的份上,为她主持个公道,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,毕竟人家和主薄户曹什么jiāo情,和她又是什么jiāo情。 突然想到了什么,褚英站了起来,“好教老父母得知,我大姐姓尤,不日将嫁进宁国公贾府,授三品淑人,她的夫君乃是袭三品威烈将军,贾府族长,贾珍贾将军。” 胡知县愣住了,片刻后才咽了口唾沫,艰难地问,“可是京中一门二公的贾府?” 褚英笑了,“莫非京中还有第二个贾家吗?” 胡知县眼神闪烁着,正要再说些什么,就听长随来报,“老爷,门子说,外面有一位小哥,自称是柳轻侯的侄子,手里还拿着忠顺王府的拜贴,要请见大人呢!” “嗯?”胡知县又激动了,这次把自己胡子都捻断了几根,痛得他直哆嗦。 “请,快请!”胡知县忙站了起来,“算了,我还是去迎一迎吧!”这都是招惹了些什么神仙啊! 褚英和周丰也忍不住相互看了一眼。 莫非是柳湘莲? 不一会儿,果然见那胡知县拱着背,迎了一个人进来,白衣轻靴,攒珠抹额,清俊秀美,不是柳湘莲是谁? 扫了两人一眼,柳湘莲故作老成地清了清嗓子,“陆知县,我刚才说的,你都听明白了吧?” “明白,明白,在下这就着主薄户曹来问话,马上厘清此事,绝不敢耽误了柳公子的行程!柳公子和这位姑娘在此稍候,我即刻去办,然后下发文书,最多半个时辰,柳公子,你们就在此处歇着,多吃一盏茶我就办好了,很快的!”一面忙不迭的去了。 褚英看着柳湘莲,良久才神色复杂地道:“多谢你。” 柳湘莲哼了一声,“我不过去取一样东西,很快就过来的,你倒好,迫不及待的就进了这县衙;怎么,你觉得自己很聪明,无所不能?这世上的事情,哪有你想的这么简单?” 褚英自知理亏,也不做声,半晌后才小声地嘟囔了一句,“也末必呢!” 柳湘莲却听到了,走到她面前,“你以为你提了贾府,这位胡知县就会听你摆布,任你驱驰?空口一说可还行?你提到那尤氏是你大姐,她认得你么?你提到贾府,他们凭什么为你出头?你当这知县是傻子?” 褚英被他说得面红耳赤,只得傻站在那里,柳湘莲见了又不忍,于是换了种语气,“以后有什么事,都先问过我。我说能做,你才做得。”见褚英和周丰神色都有些异样,忙又补充,“我是说这一路上。” 果真不到半个时辰,那胡知县又匆匆忙忙地过来了,“柳公子,一应文书,我都已令人出具妥当,请公子检视一番,兹有青峰村上等旱田二百五十八亩,水浇地一百二十亩,山地一百七十余亩,均为褚氏宗兆所置之祭田,为供奉祭祀之属,然田主均应为褚宗兆及其子女,或有佃租,均应由其家人支配,余者宗族其他人等可优先租佃,但不可分田。这几份都是新的地契文书,请公子收好。” 柳湘莲嗯了一声,看向褚英,“还愣着gān什么?收好啊!” 褚英怔了怔,忙上前接过文书,心里不由暗想,这会子就让你得瑟吧,谁让你帮了我的忙呢! 柳湘莲又向陆知县拱手致谢,陆知县连忙还礼,“岂敢岂敢!这都是在下分内之事,王爷面前,还请柳公子多多美言,老夫这一任过了,也就到了将养之年,王爷在堂官面前能帮我提上一句,胜似我写十封乞骸骨的折子呢!” 柳湘莲一笑,“胡大人放心,某一向说话算话。” 就是有点小气。 褚英腹诽道。 三人出了县衙,骑了骡马往前走,褚英又高兴起来,“我要快些回去告诉祖母,让她老人家也高兴一下。” 片刻后她又兴奋地直笑,“明天回青峰村,杀它一个回马枪,我要分田!那姓孙的泼妇敢用烂菜帮子扔我,我要她好看!” “看,别是高兴傻了吧?”柳湘莲转过头,笑着对周丰道。 平时的他,高冷得很。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周丰搭话。 “嘿嘿一一”周丰只得gān笑两声,他可不敢接这个话茬。 褚英向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,柳湘莲这次却一点也不生气了,低下头,他甚至还微微勾起了嘴角。 第二天一早,褚英将妹妹留在睢阳,由何妈妈和银宝照顾,她则带着祖母和弟弟,还有周丰周成和柳湘莲,一路疾行回到了青峰村。 正逢五月初五,开宗祠,祭祖宗,明祭礼,上祭田。徐氏抱着元林,缓步进入宗祠,自上一辈起,褚家这一房便是褚氏的族长,就算儿子在外为官,名义上那也是一族之长,没人可以盖过他去。而作为儿子惟一的嗣子,元林是族长的不二之选。在他长大之前,这个位置可以由人暂代,但这个位置绝不能落在其它任何一房的手中,包括他褚宗圣。 扶着小小的元林,在宗祠内磕完头,徐氏的眼睛又湿润了。作为褚氏家族这么多年惟一的进士,儿子的灵牌分外醒目,这怎不让她黯然伤神呢?抱着元林一步步退了出去,徐氏刚抬起头,就见一个清瘦的少年快步走了进去,对着褚宗兆的灵位嘣嘣磕了三个响头。 “这,这是怎么回事?”徐氏大惊失色。 那磕完头的少年也慢慢退了出来,徐氏一看,竟是褚元绪。 “祖母在上,请受孙儿一拜!”元绪又向徐氏磕了三个响头。 “哎,乖孩子,你快起来,你这是?”徐氏仍然大惑不解。 褚英是女孩儿,不能进宗祠,所以直到元绪扶着徐氏走了出来,她才笑着迎了上来。 元绪嗵地一声又跪下了,“姐姐在上一一” “哎哎一一”褚英一把将他扶了起来,“咱们是姐弟,岂有行这样大礼的!快起来!”一边笑着对徐氏道:“祖母,从今日起,元绪就是您亲孙儿了,咱们带着他去金陵,陪元林读书,怎么样?” 徐氏十分讶异,“大池俩口子也同意?” 褚英笑了,“当然了。我允他兼祧二房,他父母还有什么不同意的,有人帮着养儿子,还供读书,哪里找这样的好事去?” “这敢情好!”徐氏激动得一把将元绪抱在怀里,“这孩子,懂事,可人疼,我和他有缘份!来,再叫一声祖母听听!”亲孙子元林至今还不会说话呢。 “祖母。”元绪有些害羞,但仍旧轻声又坚定地叫了一声。 “哎!”徐氏应得十分响亮,一旁众人都笑了起来。 元绪娘在一旁默默地抹着眼泪,褚大池则是一贯的面无表情,元绪也并没有再看他们一眼。 “走吧元绪,你就骑这匹老马,你看,姐姐想得多周到,来的时候连马都给你备好了!”褚英玩笑般地道。 “谢谢姐姐!”虽然听出了她是开玩笑,元绪仍是轻轻应了一声,声音清晰而认真,微抿着嘴,他发自内心地笑了,脸上竟有一对淡淡的酒窝。 “驾!”他用力打着马,飞快的向前跑去。 作者有话要说:捕获一枚十项全能的好弟弟…… 第31章 开铺子  一路上, 褚英一直跟在元绪身边,问东问西, 又和他说起家中大概的情况,说得十分详尽。因为元绪老成懂事, 她是真正把他当成可以顶门立户的男子汉来看待,而元绪也听得十分认真,又不时的提出一些她没有想到的问题,这让禇英对他又有了新的认识。 和他说的越多,褚英心里越觉得轻松。就好像一直以来,她都是一个人在负重前行,而现在, 突然有人来帮你分担一部分重量,给你继续下去的信心和勇气,这简直让人舒一口长气。想到这里, 她对元绪的态度就更加亲热了。 “我问你,怎么这时就走?你刚刚回村的路上不是还说, 要找那泼妇出口恶气, 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么?”柳湘莲在后面突然赶上来问。 他一直不远不近的跟在两人后面, 也断断续续听到他们的说话。见两人越说越高兴,他一句话也插不上,觉得心里很不痛快。实在忍不住了, 他便将自己的马硬别到两人中间,上前来很突兀的问了一句。 “呀,元绪说愿意和我们回金陵, 我一高兴,竟把这事给忘了!” 禇英一怔,很快又笑了起来,“算了,我今天心情好,不想和他们计较。横竖咱们要离开这里了,他们再也妨不着咱们,由他去吧!再说了,我方才将这些田地佃给了族中的十多户人家,只没有他家;祖母倒可怜他了,说他子息众多,只怕以后生计艰难。我可管不了这么多!他当初苛待弟弟妹妹和祖母的时候,就没有想到会有今天么?” “姐姐说的没错。夫子也说过,以德报怨,何以报德?若是作恶之人不能得到惩处,很容易就会让人们善恶不分,道德沦丧,礼乐崩坏;这可不是夫子想看到的,所以姐姐和夫子一样,都是有大智慧的人。”元绪绷着一张小脸,老神在在地道。 禇英听得笑眯了眼,心情十分愉悦,读书人说话就是不一样,拍个马屁都比别人有水平;她不由的看了柳湘莲一眼,像这种见天让人不痛快的,自己还是少沾惹吧,免得哪一天就被气死了。 见元绪轻易地就逗笑了褚英,柳湘心里越发不自在,便冷哼一声道,“我的想法却不一样。若是有人欺负到你身上,就该一棍子打死;所谓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,这也就是那两人再妨不到你们罢了,可他们若再去妨害别人呢?依我说,就该开了家祠,将他们的恶行公之于众,让你们族里的人今后都远着他们才是。”其实意思也不过是要惩戒那两人,只是手段更激烈些罢了。 元绪闻言笑了笑,“柳公子,话是这么说,但是禇四叔两口子对祖母不好的时候,族里人何尝不知道?只是他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!他们既养出了这两个恶人,就让他们自去消受。再说了,与这样的乡野村夫计较,不是自降身份么?又是长辈,传出去了反说我们得理不饶人。我看很没这个必要。姐姐你说是吧?” 柳湘莲一下子就被噎住了。 禇英恨不得为元绪啪啪鼓掌。 怼得好啊! 最喜欢听嘴皮子厉害的怼人了!自己虽然怼人也厉害,可这柳湘莲屡次帮了自己,自己还欠着他好些人情呢,很多时候只能任他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。 自己已经忍他已经很久了。 有弟弟真是好啊! 见两人隔着他又说起了话,柳湘莲觉得自己杵在中间也没什么意思,只得退了出来。他不断的安慰着自己,这是她的族弟,族弟而己! 况且自己凭什么想东想西的?两人现在有什么呢?他一厢情愿而己,她对他是个什么意思,尚且还不知道呢!自己至于就酸成这样,连个男人和她说话也不许吗?她之前已经说过自己小肚jī肠了,难道还要被她看不起吗? 想到这里,他反而平静了下来,直到禇英开始和元绪商量,乌衣巷的那家香料铺子,做香料生意是做不下去了,应该做些什么其它的营生才好。 元绪毕竟是个乡里长大的孩子,对这些事情就不太清楚了,因此只是听禇英在那里说话,却并没有再发表自己的意见。柳湘莲这才又慢慢跟了上来,只落后了他们几步。 “依我看,不如开个生药铺子吧!你以前铺子里的那些香科,很多都可以作药用,也不用担心làng费。”想了想,柳湘莲很认真地对禇英道。 “生药铺子?那不是抢了你六叔的营生吗?”禇英感觉有那么点意思,于是放慢了坐骑,等着柳湘莲,毕竟这和自己的专业也有了一点联系。 见她感兴趣,柳湘莲忙打着马上前几步,与她并辔而行,“金陵城这么大,该有多少生药铺子,怎么就抢了他的营生了?他这两年生意做得好,早就想要多开几家分号了。我求一求他,让他带你入行,教你做这行生意的门路,他没有不允的;六叔做这生意的行情我也知道,养你一大家子绰绰有余!” “好是好,可是,我不知道做这行要多少本钱,我怕我的钱不够用。”禇英想了想,似无意地又咕哝了一句,“为什么突然想帮我呢?你不是一直都很讨厌我吗?” “我没有!”柳湘莲立刻大声否认,惹得前面的人都看向他们。 白皙的脸微微的红了,柳湘莲放低了声音,“没有此事。我何曾讨厌过你?明明,明明是你一直在讨厌我……你从一开始就讨厌我,我做什么你都觉得讨厌。” “我也没有。”禇英咬了咬下唇,心里突然也乱了起来,但是她很快抑制住了心中的异样,“而且,这一路来,你帮了我很大的忙,我感谢你还来不及。虽说是你师父硬bī着你送我们的,但就算你悄悄走了,我也不会去找傅先生告状的,反正你也不欠着我什么。” 说着禇英便对他笑了笑,语气显得分外诚恳,“是这样的,柳公子,我有个想法。你看,咱们也算是过硬的jiāo情。我呢,刚有了个弟弟,现在就缺个哥哥了,不如咱们拜把子吧!”好不容易将剧情扯到了这里,禇英觉得自己终于要圆满了,于是打算先解决了这个冤孽再说。 “你说什么?”柳湘莲觉得莫名其妙。 “义结金兰,拜把子,做哥们啊!”禇英理所当然地道。 “可,可你是女孩子啊?”柳湘莲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,他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。 “女孩也可以啊,义兄义妹什么的,你行走江湖,不会没见过吧?” “那能一样吗?”柳湘莲猛地勒停了马,“你把我当成什么啦?流氓土匪?山贼草蔻?是不是还要斩jī头烧huáng纸?你是折子戏看多了吗?” “不是……又没人说只有山贼草蔻才能结拜,那不是还有桃园三结义,还有水浒一百零八将嘛?”禇英不明白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。 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!”柳湘莲勃然变色,打着马飞奔了出去。 “诶?哎,你这是……”禇英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,就见他已跑出很远,只得求助般看向元绪。 元绪打着马慢慢地走了上来,也有些莫名其妙,“姐姐是真不懂吗?男人和男人结拜兄弟,是谓八拜之jiāo,女子之间结为姐妹,那叫义结金兰;男人和女人,那除非是家里老一辈人认下的义子义女,再就是江湖上的野路子。你想啊,好好的人家,都这样熟悉了,怎么不去结夫妻,反而结兄妹呢?” 禇英这才明白,是她太想当然了——这个时代里,陌生的男男女女们,连面也不能见的,哪里能去认什么兄妹?在正经人家看来,这是很奇怪很荒谬的事情。 除非是那种草蔻窝子里,没有廉耻的女人,再就是青楼寮子里,那些嘻笑着哥哥妹妹乱叫的。 这下真是丢人丢大发了! 禇英十分懊恼,深恨自己太过想当然,这里是红楼,是红楼啊! 一想到还不知道跟柳湘莲怎么解释,禇英就觉得头疼。 因为妹妹还在睢阳客店里住着,徐氏和元林来往奔波,也都很疲惫,禇英他们势必得在睢阳再待上一天,因此行程上倒不怎么着急。到了下午,一行人才慢慢进了睢阳城。 来到店子里,禇英打听了一下,银宝告诉她,柳湘莲要比他们早一个多时辰过来,住进店子后他就没有出门,银宝和他打招呼他也没理。 禇英知道这人是真生气了,心里也觉得很是懊恼。 她不明白两人为什么会一次又次的闹别扭,不是他生气,就是自己生气,简直没完没了。 大家就不能平心静气的相处吗?真是不消停! 在店子里安顿好后,天色就渐渐暗了下来。禇英安排好了饭食,因见柳湘莲还没有出门,只得像上次一样,装了饭食,只不过这次是亲自送过去。 敲了半天门,里面也没人应声,禇英觉得懊恼,只得慢慢地走回了自己所住的屋子。 自从接了祖母一行,禇英就让银宝去照顾弟弟妹妹了,因此房间里只住了她一个人。看看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,禇英就打算撑开窗户透透气。这是个向西的房间,因下午迎着太阳晒的,里面很是闷热。 这个时候的窗户是由里向外,用一根撑杆撑开的,禇英打起帘子,将那竹棍往外撑,谁料手上一滑,那撑杆就掉了下去。只听嘭地一声,就听下面有人怒问,“谁?!” 竟然打到人了! 褚英立刻缩回脖子,轻手轻脚地关好了窗户,又回到chuáng边坐下,想了想,又gān脆扯过被子蒙在头上,王八脖子一缩,装死。这倒不是她没有公德,实在是一家子老小都在,她不想惹事。她也不是故意的嘛!这么多的客房,天色又暗着,谁知道是谁丢的杆子呢?再说了,听那人的声音中气十足,也不像是有事的样子。 刚用被子蒙住头,禇英就听到急促的上楼的脚步声,接着便有人在外面粗bào的捶着她的房门,“开门,我知道是你!怎么打到人也不知道说声抱歉的吗?还是说你是故意的?” 这好像是柳湘莲的声音? 特么的,这也太巧了吧? 为什么我会正好打到他的头? 禇英一脸懵bī地从chuáng上爬了起来,去开了门。 果然是柳湘莲,一脸盛怒地站在门外,白皙的额头上还有一个醒目的红印子。 “对不起……”禇英绞着两只手,偷偷看了他一眼,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。 “你!”柳湘莲气得举起了巴掌。 “啊!”禇英尖叫着护住了头,“我真的不是故意的!我刚刚还去给你送饭来着,你不在房间里面罢了!不信你看,那饭还搁在我屋子里头呢!” 柳湘莲伸出的手掌慢慢放了下来,他这时才感到额上一阵刺痛,不由咝地一声,吸了口冷气,就要用手去摸伤处。 “哎呀别动!”褚英急忙踮起脚,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,“别用手摸这伤处,会感染的,我先看看你的伤口!”又拉他到屋子里,“你先坐会儿,我去弄点药,帮你处理一下。” “不用了!”柳湘莲没好气地推开她的手,“师父给我配了伤药,我随身带着呢!”一面从怀中掏出个淡绿色的小瓶子来,“额头上我看不见,这是药粉,你帮我chuī一些在伤口上就好了。” “哎,好的好的!”褚英分外殷勤,小心地打开瓶塞子,一股浓浓的药味儿飘了出来,她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。 “你!” 柳湘莲简直要抓狂了,“药粉都进我眼睛里了!你怎么这么笨啊!” “对不起对不起,我真不是故意的!”褚英急忙捧住他的头,“别动,睁开眼睛,我帮你chuīchuī!”说着她努起小嘴,向他眼内轻轻chuī了一口气。 豆蔻少女的气息清新迷人,柳湘莲紧张得一动不敢动,身体变得僵直,褚英浑然不觉,往他眼里轻轻chuī了好一会儿。 “好点了吗?”她紧张地问 。 “还是看不见……” 柳湘莲红着脸,含糊地道。 “那怎么办?你该不会是要瞎了吧?”褚英吃了一惊。 你才要瞎了呢! 真是煞风景!柳湘莲腹诽着,一边轻轻眨了一下眼睛,“好像能看到一点了,你再chuī一chuī。” “哦哦,好的,”褚英连忙又按之前的方式轻轻chuī了起来,突然想起了什么,她停了下来,“对了,你身手这么好,按说应该可以躲开吧?为什么会被这竹竿子打中呢?你伤口不疼吗?” “怎么不疼?要不你试试?”柳湘莲抱怨着,心里却在想,要不是因为见她的窗户突然打开,他愣了神,哪里这么容易被砸中?不过这话却不能明说了。 “伤口总会好,这眼睛若是从此看不见,那就麻烦了。反正都是你害的,你说说,若我真的看不见了,这以后可怎么办哪?”带着些孩子气,柳湘莲似嗔非嗔地道。 有这么严重吗? 这人要不要这么矫情! 褚英腹诽着,但仍只能小声而委屈地回答,“那,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……” “依我说,就该赖你一辈子。” 柳湘莲说着,突然睁开了双眼。一双桃花目含情凝睇,眼波流转,眸子里还泛着氤氲的水气,美如妖孽。见褚英只是呆呆的,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失态了。她毕竟还小,这些事估计也不太懂的,自己这样是不是太冒失了? “我说笑呢!不过,我眼睛若是真看不到了,你只说你赔不赔?”肆意地看着她,柳湘莲觉得自己此刻的行径像个恶棍。风月场中到底还是学了些手段的,但他也只敢嘴上说说,逗一逗她而已。动手动脚是不可能的,毕竟她还太小了,自己怎么也得等个两三年才行。 到时她及笈,他弱冠,正好。 在这祸水级神颜面前败下阵来,禇英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,正要说话,就听到外面祖母的声音,“二丫头,你在和谁说话呢?” 第32章 一只金蟾 “呀, 祖母过来了!”禇英吓了一跳,立刻将柳湘莲往房里推, “快躲起来,别让她看见!” “哦哦!”柳湘莲也是心虚, 没头没脑的在房内转了几圈,“我,我藏哪?” “天哪,chuáng底下,柜子里,哪里不能藏?”禇英急得直跺脚。 “chuáng底下不gān净,柜子太小, ”柳湘莲突然反应了过来,站在那里不肯动了,“我又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, 为什么要躲起来?不躲!”说着他便执意要往外走,禇英一把拉住了他。 “你这不是坏我的名声吗?天都黑了, 祖母一看你还在我房里, 她会怎么想?再说了, 她本就对你……”禇英刚要说她本就对你有成见,突然意识到了什么,立刻住了口。 “她是对我有什么看法?”柳湘莲是个何等敏感的人, 此时听了禇英的半截子话,哪里还有不明白的,于是立刻便追问道。 “没有, 我祖母都没和你说过话,再说了,她又不认识你,能对你有什么成见呢?”禇英下意识捂住嘴,一着急就沉不住气,这个性子可得改改。 “呵呵,果然!”柳湘莲冷笑一声,gān脆一屁股坐到凳子上,“说说吧,到底对我有什么成见?还是你对她老人家说了什么?我倒想听听,你背后是怎么编排我的呢?” 又来了! 这个疑神疑鬼的麻烦jīng! 禇英gān脆也赌气坐到了凳子上,“你爱怎么想,随便你!祖母来了,你自和她说吧!” 于是,徐氏扶着何妈妈一进门,就看见这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坐着。 “咦,这不是柳家小哥儿吗?晚饭时不见你,你去了哪儿?”何妈妈忙和柳湘莲打招呼,徐氏则皱起了眉头,“黑灯瞎火的,两人坐这gān什么呢?怎么这外面也不掌个灯?” “没什么,我撑窗户的时候,撑杆不小心掉下去,打到了他的头;这不,柳公子找上门,让我付汤药钱呢!”禇英赌气道。 “呀,打到了头?怎么这么不小心呢?柳小哥儿,你不要紧吧?”祖母一听,也顾不上追究两人独处这件事了,同何妈妈一起,两人忙走过来看柳湘莲的伤势,何妈妈将手里的灯笼提近了些。 白晳的额头上,这个红印子还渗了点血,分外醒目,祖母吓了一跳,“这,这不要紧吧?” 柳湘莲看了祖母一眼,不知这老人家为何不待见自己,于是带点怨气地看了禇英一眼,“何止呢?打到了人,还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。若不是我找上门,她还不想承认呢!” 祖母立刻作势轻轻打了禇英一下,“死丫头,这算什么呢?既然打到了人,就该向人家赔礼道歉,该怎么着就以着,你爹以前没教过你?” 禇英无奈,只得再次向柳湘莲赔礼,“对不起。” 柳湘莲站起身来,“罢了,难道我还能打回来不成?可不就这样算了?”一边向祖母行礼,“ 多谢老人家为我作主,我就不打搅了,明天一早咱们还得赶路呢!”说完便告辞走了。 祖母这才走了过来,看着禇英,“二丫头,到底怎么回事?真是你打到他了?” 原来祖母竟以为两人在合起伙来骗她,这老人家,想什么呢!禇英忍不住笑了,“真事儿!他这伤口不能作假吧?祖母若还不信,到院子里看看,那根撑杆还掉在地上呢!” 祖母摇了摇头,“二丫头,我没有别的意思。只是这女人家,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错的。一路来我冷眼也看了,你们俩个,一时又置气了,一时又好了;若说你们没那个意思,我第一个是不信的。我不是说这柳小哥儿不好,只是一来,你年纪还小;再一来,他自小没了父母,是个疏于管教的,我看着也不像是好性子的人,我怕你日后会吃亏。你想想,这种时候他尚且不肯由着你,让着你,以后日子长了又该如何呢?” 禇英很是尴尬,不由笑了笑,“祖母,您想到哪里去了?别说我年纪还小,不怎么懂这些;就算年纪到了,向来婚姻大事,那不都是由着长辈作主吗?此事,我没什么可说的,祖母说怎样,便是怎样,我都听祖母的。” 祖母满意地点了点头,“是个明白孩子。”一面又对何妈妈道,“明天给那柳小哥些银子,让他去看看伤;是咱们的错,咱们得认;等回了金陵,让儿媳妇再给他些谢礼,我看以后也不必再来往了,不是一路的人,何必要往一路上走呢?何妈妈你说是吧?” 何妈妈只得也gān笑着附和了几声,两人这才走了。 第二天一早,禇英一出门,就看见柳湘莲已将行李都收拾得整整齐齐,正在院子里等着他们。 “你的眼睛是好了吗?”禇英有些不自然地问道。 “好了。”柳湘莲垂下眼帘,轻抚着额头,“可是这里不好,还疼。”看了褚英一眼,他突然轻声道,“昨晚上你祖母和你说的话,我都听到了。” “原来你又偷听我们说话!”褚英没心没肺地笑了,“亏祖母还给了我银子,让你去看伤呢,怎么,今天伤口还疼吗?” “我这伤口过几天就好了,你不必放在心上。只是,”他顿了顿,带些歉疚地看向她,“我有点急事,千真万确的,所以要先走,就不送你们到风津渡了。这一去还有十几日路程,你们一切小心。你们又多了几个老人孩子,这行程再快不了的。你不是担心你母亲和姐姐随时会去京都吗?你可以写封信,我托人带给她们。” “你要先走?”褚英很是惊愕,心里开始有些不安,“真的不能和我们一起了吗?”反应过来之后,她勉qiáng笑了笑,“也是,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,你也不可能一直跟着我们的。既是要先走,你等会儿,我有样东西要送你。”说完她就转身跑了。 柳湘莲就等在那里,猜想她会拿什么东西送给他,猜了半天也没个头绪。 好一会儿,才见禇英又下来了,跑得气喘吁吁的,将小拳头举到他面前,“这个是送给你的,你拿着吧!” 说着她就摊开了手掌,柳湘莲定睛一看,她的手心里躺着一只三足金蟾,口里还含着枚铜钱,这金蟾比核桃还略大些,十分的憨态可掬,雕刻得栩栩如生。 “这是?”柳湘莲觉得这玩意儿有些奇怪,再加上又是赤金的,于是迟疑着不肯收。临别时人家都送帕子送荷包送青丝送做好的鞋袜,她倒好,送一只□□。 “祖母说了,要给你看伤,要付你汤药钱;而且这一路上你跟着我们,费心费力,我也应该感谢你。嘴巴说说谁不会,可总要见真章吧!这是我身边最值钱的东西了,又招财,又祈福,你若是一时急难,还可以换钱花,多合用!你就拿着吧!” “我不要!”一听竟是这个意思,柳湘莲顿时无名火起,平静了好一会儿,才低声道,“我再落魄,也用不着你的钱!这东西既然这么好,你就该自己留着。这一大家子,老的老,小的小,你以后的花销还多着呢!以后他们可就指着你一个了,换成我,我都觉得吃力。”上下看了她几眼,又叹惜道,“你一个女孩子,有福不会享,东奔西走的,这般为难自己,何苦呢?” 褚英看了他一眼,有些涩然的笑了,“若不是没有办法,我也很愿意在别人的荫蔽下过活,无忧无虑,混吃等死,多好!可是我不能啊!算了,和你说了你也不懂。这个东西你就拿着吧!” 柳湘莲确实听不懂她在说什么,无奈之下,他伸手将金蟾和她的手包握在一起,“收起来吧,我真用不着。你别害怕,以后有什么事情,还找我,我一定帮你。” 褚英不好意思地将手从他掌握中挣了出来,“我是诚心把它送你的,不信你看,”她拈起金蟾,将它的肚皮露给他,“我还在它身上刻了你的名字呢!你就算不要,以后落到别人手里,别人也知道是你的!” “你!”柳湘莲简直哭笑不得,这算怎么回事啊?一只□□身上刻着他的名字?确定这不是在骂人? 一把夺过金蟾,柳湘莲咬牙切齿地看着她,“你是故意的,是不是?” “当然没有!”禇英哪里肯承认,睁大双眼看着他,“我手头还有只金乌guī呢!”言下之意,送金蟾已经是很客气了。 “呵呵!”柳湘莲彻底无语了,这丫头,鬼灵jīng怪的! “那你等着,回头我也有份大礼要送你,到时只怕你消受不起!”柳湘莲翻身上了马,深深看了她一眼,“我今儿就先走了,咱们金陵回见!”跑出去十来步,他突然又勒住了马,将一个小小包裹丢了过来,“这些你先拿着,开生药店子用,不够的我再补给你!” “哎!”禇英紧走了几步,柳湘莲已经打马跑出很远,她只得无奈地捡了那包裹,打开一看,果不其然,里面厚厚一沓银票子,禇英数了数,足足有三四千两!这家伙向来一人吃饱,全家不饿的,他哪来这么多银子?记得书里面,他为秦钟修坟的时候,几百个钱还觉得为难呢!不过想一想,那应该是在他成年之后了,莫非这么多钱财,几年之间竟都被他散尽了?看来这也是个不掌钱的人。 过了一会儿,元绪也带着祖母一行出来了,伙计们牵出骡马,套好祖母和弟弟妹妹坐的马车,一时之间院子里闹哄哄的。元绪见禇英呆呆的站在院子里,便走过来问,“姐姐可是有事?”一面又向四周看了看,“那位柳公子走了吗?” 禇英点了点头。元绪看见了她手里的包裹,但只做不见,“姐姐别担心,这次我们走官道。路程虽然远一些,但好在安全,沿途又都有驿站;尤大人给姐姐的那个牌子,我看也是有用的,咱们只哄着祖母,说是父亲大人的遗泽,祖母一定会很高兴的。” “都听你的安排。只是这一路上就要辛苦你了。”禇英对他笑了笑。 “这有什么,我可是个男子汉,这些事都难不倒我的!再说了,我不操心,难道还要姐姐一个女子来抛头露面吗?以后有什么事,姐姐尽管吩咐我就行。”元绪认真地道。 禇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,没有说话。 回程果然一路平安,只是比预定的时间足足晚了半个月。等禇英带着祖母一行回到夹马巷时,尤崇义已经带着郑氏和姐姐离开了金陵。据守屋子的银容说,已经走了有十来天了;郑氏和姐姐都给禇英留下了信。郑氏让禇英回金陵后马上起程去京都,尤崇义留下的人在等着她,会带着她一起去,说是大姐的婚期已近,他们等不到她,所以才先走的。 再看姐姐的信,却是告诉她,柳湘莲到家里来过,当时把姐姐喜得无可无不可,谁知他却是来送禇英的信,告诉她们禇英和祖母一行大约几时会到。姐姐十分好奇,在信里问禇英为什么还和柳湘莲有jiāo集,又说了些姐妹间的私房话。 禇英当然顾不上理会这些事,只忙着给祖母和弟弟妹妹们分配住处。祖母带着弟弟妹妹,住进了东南角的小楼,禇英的房间则在楼上,因为祖母说了,阁楼阁楼,一定要住一位小姐,而且要亲自看着两个孙女儿,她才放心。 至于元绪,禇英给他安排了最宽敞的住处,带着书房和会客室的一间主卧。而且书房并非摆设,里面都是禇宗兆生前留下的书籍纸札,文章心得,藏书藏画,足足摞了两面墙。所谓书香传家,意义就在于此,这些东西的价值远不是金钱可以估量。元绪一见,顿时如入宝山,在书房里呆了大半日,连吃饭也不肯出来,禇英只得亲自去请。 见到禇英,元绪激动得无可无不可,“姐姐深恩,没齿难忘,他日元绪若能出人头地,必定结草衔环以报!” 禇英淡淡一笑,“弟弟言重了,说到底,前程还要靠你自己去挣,其他的,我也帮不到你了。” 元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眼里开始闪出泪光,“我知道,姐姐。但是,我很高兴,我真的很高兴;我从来没想过,我这辈子能看到这么多书;不为别人,就为姐姐的赏识,我也要争一口气!”吸了吸鼻子,他有些不好意思,“姐姐,你别这么看着我,我以前从来没有哭过。我爹打我打得再狠,我也从来不流一滴眼泪;我离开家里,其实是好事,这样我爹娘就再也不会吵架了。” 禇英眼睛也有些发涩,但是她忍住了,笑着拽了元绪一把,“好了好了,咱们别说这么多没用的。现如今第一件事,得向祖母请罪去了,你陪不陪我?” 元绪一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,“这个自然。我和姐姐一起去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到底请什么罪呢? 第33章 万事开头难 两人来到饭厅, 何妈妈与银容正在布菜,一家人都坐得整整齐齐, 连元林都规规矩矩地坐在小椅子上。禇英与元绪相互看了一眼,便走上前去, 一齐跪在祖母面前。 徐氏正在纳闷,怎么回到金陵半日了,也没见着儿媳妇和长孙女儿;就算她们出门看铺子去了,到饭点也该回来了不是?这时一见两人跪在地上,她觉得奇怪极了,“怎么回事儿?” “有一件事,本该早些告诉祖母;可我怕告诉祖母以后, 祖母便不会跟着我来金陵了,所以孙女儿一直没说。”禇英向她磕了一个头,沉声道。 “何事?”徐氏开始觉得有些不妙了。 “我母亲, 她已经改嫁了。如今她已带着姐姐,跟那人去了京都, 她还留信给我, 让我回来之后也赶过去。”禇英又磕下头去。 “你说什么?”徐氏猛地站了起来, “你母亲,她,她改嫁了?” 禇英伏在地上不说话, 徐氏不敢置信地看向旁边的人,她以为自己听错了,可眼见着何妈妈和银容都低下了头, 她这才反应过来,这个孙女儿可能不是在开玩笑。她一下子就着急了,看着禇英,她声音都哽咽了,“二丫头,这算怎么回事?你母亲都改嫁了,那你还接我们过来做什么?你看看,这一屋子,老的老,小的小,都没个立门户的人,我们可指着谁过活呢?” 说着她就哭了起来,“我老天拔地的,拖着病体随你过来,我半条命都快没了!我和你弟弟妹妹在睢阳,好歹一日三餐有着落,我就算死了,那也有个埋骨之地,不做无主孤魂;可如今我们被你带来这里,这无依无靠的,你是打算怎么着?”又看一眼银容银宝与何妈妈,“就这样,你还呼奴使婢的,这如何开销得起!小孩子家家的,你知道怎样叫过日子吗?” 褚英顿时有些不快,平静一下自己的心绪,她才抬起了头,淡淡一笑,“祖母,我既然敢做主去接您和弟弟妹妹,一切自然都是打算好的;这里城郊母亲给我留下一百多亩上田,又有一百多亩的山地,虽然不算富余,也够一家子的嚼吃;城东乌衣巷那边,母亲还给我留下了一家铺子。那家铺子地段又好,一年少说也有上万两银子的生益,不单咱们这一家子吃吃喝喝,就算供元林和元绪进学读书,那也是没有一点问题。” 见徐氏安静了下来,她才又道,“祖母,您不妨好好想想,我若是不去接你们,就您这身体,在那禇四叔家里能捱得几天?您但凡有个好歹,弟弟妹妹难道能落着好?那姓孙的泼妇见天故意的气您,对弟弟妹妹也是万般荼毒nüè打,您竟然说在那里还好一些?就因为那家算是有个男人?那禇四叔,家里什么事不是他婆娘说了算?他有一点男人的气概吗?他配做男人吗?他但凡是个男人,就不应该放任他婆娘对您不敬,对弟弟妹妹不善!那样的黑心种子,糊涂羔子,您还悖心说他好?孙女儿这样千辛万苦的去接您回来,想的是奉养您终老,想让弟弟进学成人,想让妹妹平安康乐的长大,不要做烧火丫头!我为的什么?难道为了我自己受用?您不夸我一句仁孝,反在这和我吵吵嚷嚷的,您就这么狠心?” 不管怎样,这个家里还是得她作主,她需要在这个家里的绝对主导权。哪怕祖母来了,想倚着长辈的威势来说三道四,指手画脚,她也绝不愿意;这是她争取自由生活的第一步。 一面说着,她又一面拉起了身旁跪着的元绪,“要说姓禇的男人,他也姓禇;您看看,人品,相貌,才gān,哪点比不上那个禇四叔?如今他已经过继到了父亲名下,就是父亲的儿子,是元林的哥哥,是我的兄弟,再过几年,他进了学,有了功名,谁敢说他不能顶门立户?退一万步说,就算读书不成,他也必定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,我看,咱们老家那些人,没一个及得上他!” 元绪听了,又是羞愧,又是感激,连忙又对着徐氏磕头,“祖母尽管放心,这一路上,我和姐姐都商量好了,我一定好好读书,争取早日进学;家里的一切事宜,都有我和姐姐商量着办。姐姐说了,祖母在这里,只管好好的将养身体;若jīng神还好,也可以帮忙照看着元林和妹妹,其它一应事务,都不用祖母操心。” 两人联起手来,一个□□脸,一个唱白脸,果然将徐氏劝得服服贴贴;徐氏本就是个没什么主见,性子也不刚硬的人,若不然在老家也不会过得那样憋屈了。对这两个半大孩子,她心里虽然仍不放心,但眼前既然有宽屋大宅子住着,有好饭好菜吃着,行动还有人伺候着,她也不好再挑剔什么,横竖过一段时候再看吧。 想到这里,徐氏忙扶起两人,“起来吧!你们两个,自然都是好的;我也看了这么多了,像你们这般年纪,能这般懂事的,委实少见,我这个做祖母的,还有什么可说的呢?只是除了我这个老的,这一家子竟都是孩子,由不得我不操心!”一面又对禇英道:“这样吧,二丫头,家里但有什么大事,那可都是你拿主意,我再不管的;只是宅子里杂七杂八的小事,我也得帮你理一理,免得你一天到晚,还要费神费力管着一家子老小。”这还是想向禇英要管家之权了,只是表明了不再倚老卖老gān涉她的事情。 禇英想了想,也就随她了,老人家一天到晚能操心是好事,说明她有这个jīng力。一家人于是吃起饭来,禇英还让单开了一桌小席,让下人们也好好的吃一顿。这趟出门,周丰周成都很辛苦,何妈妈不用说,年纪大了,还在路上摔过,头上的伤疤还在;至于银宝,更是受了不小的惊吓,银容在家里一个人守着宅子,也是有功的,因此禇英都各有赏赐。分派完了吊子钱,禇英总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,四处一看,只见庶妹禇湘坐在角落里,睁着黑亮的大眼睛,正定定的看着她。见禇英突然转过头来,她吓得连忙将头低了下来。 郑氏送徐氏一行回睢阳的时候,禇湘才三岁多,根本不记事,因此对于她来说,禇英可以算是个陌生人。虽然在徐氏的教导下,她叫了姐姐,又跟着姐姐来到了这么繁华的地方,来到了这样一个jīng致细巧的宅院;她不用再受那些挂着鼻涕的孩子们的欺负和打骂,她穿上了gān净漂亮又合身的衣服,她吃到了喷香可口的饭菜;她感觉到一切都这么不真实。她又看着姐姐分派这些家下人等做事,这些人无不服贴恭敬;又看到姐姐随手就撒下这么多赏赐来,她在禇家大院里,一年到头也看不到几个铜子儿。因此,她对这里的一切,包括对这个姐姐,都充满了好奇。 “湘儿,过来!”禇英坐在小櫈子上,向她招了招手。 禇湘却显得有些害羞,连忙躲在了祖母身后,但是又忍不住伸出个小脑袋来。除了鼻头略圆些,她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,眉目如画,眼神清亮,皮肤是雪也似的白,哪怕在禇家吃糠咽菜过了一两年,身体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她仍是一张圆嘟嘟的脸。 “去吧,姐姐叫你呢,你们姐妹亲近亲近。”徐氏耐心地哄着她,“你叫姐姐,姐姐高兴了,会给你买花衣服,买糖吃,还会给你吊子钱呢!” 禇湘于是摇摇地走了过来,小声地叫了声姐姐。禇英笑着应了,将她搂在怀里,感觉到她单薄得跟个纸片人似的,眼泪差一点又流了出来,于是忙笑着低声问她:“湘儿,你方才那样偷偷看我,是在看什么呢?” 禇湘抿着嘴不说话,禇英就温柔地笑着对她道:“说吧,看什么呢?说出来,你想要什么,我都给你。” 禇湘黑亮的眼睛闪了闪,迟疑地看着禇英,“真的吗?” 禇英笑了笑,“我绝不骗你。” 禇湘便低下了头,“刚才看到姐姐在给他们发铜子儿,我,我也想要一个。” 禇英笑着将一枚铜子放到她手里,“给。说说吧,要这铜子gān什么呢?” 禇湘却再不说话,捏着那枚铜钱,立刻又躲到了徐氏的身后。 禇英忍俊不禁,又到处看,“元林呢?让他也过来,我抱抱他。” 元林被银容抱到一旁喂饭去了,听见禇英在唤,连忙抱了他过来。禇英一看,小家伙和禇宗兆长得很有几分相似,漆黑的眉眼,大大的鼻头,但他皮肤白晳,倒也不算丑,只是病恹恹的,显得没有jīng神。禇英见他面色青白,就知道有先天不足之症,于是只捏着他的小手逗他,“来,叫一声姐姐来听!” 元林不做声,只是歪着头,好奇地看着她。徐氏走了过来,深深地叹了口气,“二丫头,你看看,这都两岁多了,竟从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的;你说他天生聋哑吧,倒也不像,有个什么声响,他倒是警觉得很,动不动就吓得直哭;这走路也是,走不了几步就蹲在地上,成天的还得人抱着。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?” 听徐氏说完,禇英便拉了元林的手来看,特意看了看他的指甲。因为年纪幼小,除了苍白些,倒也看不出别的;但是结合徐氏说的这些症状,禇英很怀疑这个弟弟有先天性的心脏类疾病,能不能平安长大还两说。但她也不敢太确定,因此打算过几天去寻柳湘莲那个六叔,听说他擅医小儿,禇英打算找他去看一看,另外也去打听一下开生药铺子的有关事宜。 接下来,因为要给祖母和弟弟妹妹们添置东西,安顿住处,禇英瞎忙了好几天。等一切都安排妥当,她还要操心她的生药铺子,以及元绪进学的事情。元绪表示不着急,他的底子并不太好,贸然进了别家的学堂,若是跟不上课,会让人笑话。一般有家学渊源的孩子,到他这个年纪,早就学习到四书释义了,而且一般已经开始学习做文章,练习破题转承之法了,而他显然还差得很远。 不过好在,禇宗兆也是从底层一步一个脚印考上来的,他的书房里有海量的读书笔记和学习资料,元绪又是个自学能力相当之qiáng的人,只要他肯努力,夯实这些基础性的东西只是时间问题。禇英想了想,只得暂时搁置此事,想等找到了合适的家墅,再托人让他去上学。 因此最近的一段时间里,禇英主要就是为铺子忙活了,毕竟这关系到一家老小的生计。之前说这铺子一年上万两银子的收益,那自然是哄着徐氏的,先给她吃颗定心丸罢了。元绪坚持要陪禇英出门,他把读书时间都放在晚上或夜里,又或者吃饭的时候,仍然十分刻苦;徐氏难免又唠叨,说他费灯油,禇英便让他不必理会,人老了都会这样,不叨咕两句不自在。 柳六叔的铺子离夹马巷有点远,禇英和元绪骑着骡马几乎穿过了大半个金陵城,好不容易才找到。柳六叔刚好在店子里面,一见禇英,他就认出她来了,第一句话却是问,“我该如何称呼姑娘呢?” 禇英不知道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,只得正色道:“我生父姓禇,继父姓尤;我呢,既不能改变我的血统,也不能阻止母亲再嫁,柳先生觉得我该姓什么,便是什么,我无不应从。” 族侄湘莲对这女孩有些别样的意思,柳六叔是知道的,因为前几天他刚来过一趟,问起了这铺子的事情,也说明了禇英的情况,让六叔务必要帮她一把。而今这女孩自己上门了,柳六叔显然是存了考校的意思,特意问了这个略显刁钻的问题;这个族侄,父母早不在了,族里的长辈总得为他把着关。 在柳六叔看来,若要匹配湘莲的话,不管是姓禇,还是姓尤,禇英本来的身份是没有问题的,可事情它就微妙在,郑氏的再嫁。毕竟在这个时代,守节是美德,至于再嫁,那就全凭人家议论了,说好说歹的都有。 按说为了添丁进口,朝廷上不但qiáng制婚配,甚至鼓励寡妇再嫁,但到了民间,尤其是有些名望的人家,对这件事情却并不宽容。郑氏一介官眷,还带着两个女儿,这就更让人侧目了。这就是柳六叔说话行事怪异的原因。 柳六叔没想到禇英如此直白,不像一般女儿那般扭扭捏捏,又戓是因此羞愧不安,倒也对她有了些好感,于是笑问道,“那么,姑娘愿意我怎样称呼你呢?” 这个问题以后都是无法避免的了,必须去面对的事情。禇英想了想,也一笑道,“这么说吧:我在禇家的时候,便姓禇;我在尤家的时候,便姓尤;”一边将元绪介绍给柳六叔,“这是我弟弟,禇元绪,同我一起过来的,我现在也是为了禇家的事,柳先生便叫我禇姑娘吧。” “那好,禇姑娘,我就实话实说了。”柳六叔看了禇英一眼,“不是我要泼冷水,只是,你一不懂医,二不懂药,两眼一抹黑就想开生药铺子,若是再没个有名望的大夫撑着,我看这事,难啊!” 第34章 师父 褚英沉默了一会儿, 按照这个世界的标准,说自己一不懂医, 二不懂药,倒也没错;只是自己满肚子的现代医学理论, 若是不能与中医的有关理论相对应相结合,而且能够相辅相成,只怕是真的没有用武之地。 但是如何有效结合,她还没有一点头绪;而柳六叔的这句话提醒了她,就是要一个有名望的大夫坐堂问诊,那她的生药店子不愁开不起来。 说到有名望的大夫,禇英第一个就想起了傅山, 这人若是肯过来帮她,她就有信心先把铺子开起来;至于懂药的掌柜,这么大的金陵城, 她就不信找不到,最不济她和元绪都可以学, 再说柳六叔也可以帮她推荐。 想到这里, 她便问柳六叔:“若是我能请来傅先生帮我坐堂, 您说我这铺子能开起来吗?” “他?”柳六叔一愣,随即笑了起来,“禇姑娘, 你好大的口气!你知道傅先生什么名望,什么地位?他会来你这新开的小药铺子坐堂?再说了,他近几年一直在外漂泊, 家中父母三催四催,他也不肯踏进这金陵城一步的,我看你还是断了这个念想吧!” “这么说来,他原本是金陵人了?那他为什么不肯回金陵呢?就算对父母不满,难道他没有妻儿家小吗?”禇英觉得很奇怪。 “嘘——”柳六叔大惊失色,连忙往门外看了看,接着悄声对禇英道,“以后切勿在他面前提起此事,这是忌讳!” “哦?”禇英顿时好奇心起,作出愿闻其详的表情,柳六叔却将话题岔开了,“湘莲那天问过我以后,我把这开药铺的东西都写了个大概的章程。听说你的铺子在乌衣巷?嗯,那里地段不错,只看你那店面的情况了。我还要提醒你一句,那里本来有两家生药铺子了,而且达官贵人又多,你在那边万事都要小心,不可轻易得罪了人。”禇英连忙点头称是。 柳六叔想了想,又道:“至于掌柜的,我这里有个大徒弟,在我这铺子里已经十多年了,人很踏实,也很忠厚。我有心放他出去自立门户,可他这几年家里运道不好,还没这个本钱做自己的营生,因此当几年掌柜,学着管一个店子,倒也合适。其它的学徒杂工,那就要你自己去操心了,我也帮不了再多。” 同行能做到这份上,禇英当然是非常感激,连忙道了谢,柳六叔于是唤他那个大徒弟出来,已经二十六岁了,唤作杜仲,看样子便很忠厚老实。当着柳六叔的面,禇英便和他议下了工钱,订好了用工的契约,因为店子筹备,格局装潢,药材配选等等一应事宜都还要他帮着操办,禇英又格外给了他二两银子,说是他的辛苦钱;至于店子开起来之后如何运作,则是后话了,禇英暂时也想不了那么多。 商议己定,禇英便打算和元绪走一趟百花洲,去请傅山,希望他能在她的药铺子开业的时候来撑撑场面,三不五时的来坐堂开个诊;她则会趁机向他求教,把他那些成了系统的中医理论和自己的现代医学理论相结合起来。理清这其中的联系后,中西医结合,专事妇产及女科,她相信,自己会在这个世界闯出一片天地,毕竟这个时候也并不是没有女医。 元绪则不肯走了,他告诉禇英,他想趁着铺子开张还有些时日,先在柳六叔这里学习一段时间,自己家里要开药铺子,一些基本的药材药性,进货的货源,产地,药材的品鉴,他多少应该懂一些,免得到时候两眼一抹黑,给别人蒙了去。至于去百花洲的事,依旧让周丰或者周成陪着去就是。禇英一想,元绪说的也很有道理,可见他确实是在为这个家考虑,因此十分高兴。 柳六叔自是无可无不可,但对于禇英能请出傅山这事,他表示十分怀疑。 回到家里,禇英就带上了周成,准备马上出发。她是个急性子,什么事情在心里一过,就恨不得立刻办好。临出门的时候,却来了两个人,说是尤崇义jiāo待的,让他们两个带着禇英上京都,还拿出了尤崇义和郑氏的书信。周成也在,那就更好,因为路妈妈捎了口信,让务必把周成也带过去。禇英却觉得自己这边的事情要紧,并不打算这么快过去;至少也得等店子开了,一切走上正轨再说,算一算这至少还得一两个月。 来人见禇英不肯和他们走,一时也没有办法;尤崇义只jiāo待他们将人安全送到京都,其它的什么都没说。这时候又没有什么即时通讯,禇英又是个女孩儿,他们也不好采用什么qiáng硬的手段,因此再三劝了一回后,也只得扫兴的走了。 禇英管不了这么多,带着周成立刻就出发了。出了金陵城数十里,又是那户熟悉的人家。算一算也有一个多月了,于是禇英打算顺便进去看一看,看那产妇恢复得怎么样。 一进那院子,一只小黑狗就汪汪的叫了起来,一群人围着那产妇荀少奶奶,正在院子里晒太阳,逗孩子。见到禇英,众人先是愣了一愣,到底是荀少奶奶先认出了禇英,立刻命人扶了自己,来接禇英,“原来是恩人!前几天守着你们回程的日子,家里人在这路边等了几日,都扑了个空,愣是不知道你们是几时回去的。如今我母子安好,还要来感谢恩人大德呢!”一面又叫人,“快去叫少爷一声,说恩人来了,让他来见一见!” 禇英取上头上的遮阳笠,略扇了扇风,笑道,“不用了,我们此行有急事,只是路过。我是特地来看下你的情况的。”走近了搀着她,又低声问道,“你那伤口恢复得还好吧?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?”禇英最怕的其实是伤口感染,因为当时操作条件简陋,天气又热。 荀少奶奶抿嘴笑了笑,“很好,只是还劳你记挂着。你走了以后,傅先生又带着他的女弟子来给我换了几次药,依着你说的,他还给我开了些汤药调理;他还说我年轻,恢复得快。”握着禇英的手,她又感慨道,“若不是你和傅先生,我们母子还不知道会怎样,这样的恩情,说是再生再造也不为过;你今天既来了,无论如何也得留在这里吃顿饭,我还有些事情想请教你呢!” 禇英见天近晌午,确实到了吃饭的时候,便也不再推辞。不一会儿,荀少爷也出来了,却是个眉目清秀,斯斯文文的年轻人,向着禇英直拱手,口里也连称“恩人。”后面跟着一家老老小小,也都来拜谢;荀少奶奶又抱出孩子来给褚英看,一个多月的孩子已经长开了,十分的白胖可爱。 被这么多人捧着谢着,饶是禇英脸皮再厚,此时也直呼消受不起,荀家人这才又殷勤地请禇英上座,备了极丰盛的好茶好饭来招待。禇英见这荀家虽然住着这样一个小小的农家院子,然而吃穿用度,尤其这荀少奶奶和荀少爷,两人的举止皆不似寻常乡绅,不由好奇地问她,“你这夫君是做什么营生?” 荀少奶奶捂嘴笑了,“做什么营生,我也不知,只是今科侥幸中了举,如今还在家里吃闲饭呢!”原来这荀少爷是个读书人,怪道看上去斯文有礼,禇英连忙道,“恭喜少奶奶,如今看来是双喜临门,过几年再考上进士,少奶奶可就越发尊贵了!” 荀少奶奶轻笑一声,“我但凡尊贵,也不靠他!只是我父亲看他顺眼,硬是bī我嫁他,想当初我还不情愿呢!” 禇英就知道这里面有故事,但因为和她不甚相熟,也不好多问,毕竟她也不是个喜欢家长里短的人。匆匆吃完饭,禇英便要离去,荀少奶奶再三挽留不住,于是给了禇英一个地址,说是她娘家在金陵城内的住处;孩子满月后,娘家已经来了人接她,要回城里住一段日子,她让禇英务必再去看她。 禇英想了想,就把自己要在乌衣巷开药铺子的事告诉了荀少奶奶,让她回娘家后可以到那里去找人。荀少奶奶顿时喜不自胜,“当真?我娘家便住在乌衣巷,这敢情好!你说说,你那铺子几时开张?到时我准则带了人去捧场!” 辞别了荀家一众人等之后,禇英便和周成加紧赶路;两个人都骑着马,因此很快通过了十里山林,在榆林镇稍事休息后,因为是月夜,两人又接着上路,在第二天上午终于到达了百花洲。 在镇上,禇英很容易就打听到了傅山的住处。因为他的到来,这个小镇已经比以前热闹了很多,傅山的临时医馆也设在此处。 禇英找到他的时候,傅山正在为一个老婆婆诊视,开了几付汤药,因为见她贫窘,不但那些药一文钱没要,还送了她个煮药的粗陶罐子。见禇英来找他,他很惊讶,也很高兴,听说两人是连夜赶来,他又看了几个病人之后便挂了牌子,表示要亲自做饭招待他们。 傅山说要亲自动手,急坏了那几个随侍的徒弟。不但冒浣莲,就连几个五大三粗的男弟子都纷纷上前要求代替师父做饭。傅山很是坚持,禇英也很感动,但是在看到他亲自端上桌子的几个黑暗料理后,她就沉默了。 一桌子人默默地吃着傅山亲手做的饭菜,吃得想流泪,但是谁也不肯多说一句话。禇英略吃了几口就放了筷子,因为她要和傅山谈正事,她也不怕得罪傅山。 自己做的东西,傅山倒是吃的津津有味;禇英等他吃完了,才大概的向他说明了自己的情况,当然,她也提出了自己的jiāo换条件,“我看到的那本,是西夷人的医学系统理论,因为感兴趣,所以我还特地把它记了下来;西夷人野蛮,所以他们的医学都是建立在实体解剖的理论基础之上的。” 禇英说着便拿出了自己的宝贝,这是她花了十多天做出来的笔记,算是对她自己之前的医学理论的一个系统和分类的概括,包括了解剖、生理、病理、微生物等方面最基础的知识和最经典的理论;尤其是产科,因为想着傅山必定对这方面感兴趣,也相对简单,因此她不但详细作了各种生理产科和病理产科的病例分析,有必要的地方她还用彩墨画了图,幸好她的绘图功底也还可以。这些病例都是现代医学在成千上万的临chuáng实践中提炼分析出来的,因此具有典型性,也具有这个时候的人们不曾见识过的系统优势。 傅山拿过她的手记,仔细的翻看起来,越看他越惊讶,“这是你看了一遍书就记下来的?” 禇英在心内翻了个白眼,大哥,我不是看了一遍,是看了七年,背了七年的好吗,我看到吐好不好! 但是面上她只能故作羞怯,“是!” “那你可不得了!好记性!”傅山由衷心赞叹,“非常好!这正是我想要的东西,你整理出来,也着实辛苦了,只是有些地方我看不太明白,可否借你的原书一看?或者你说说,你看的那原书,它叫什么名字?我托人去找一找?” “哦,这个啊,”禇英想了想,“这些原书都是西夷文字,是我父亲当年在大理寺的时候,审一个西夷人时,在他住处搜出来的。他因为不小心卷进了一件大案子,这些东西都被抄没了,因为书上的文字也没人看得懂,本来打算烧掉的,父亲觉得可惜,就把它带了回来;我呢,自小喜欢看杂书,又刚好研习过这种文字,所以把它记下来了。”编起谎话来,禇英眼睛都不眨,是一套接一套的,反正禇宗兆都死了,你找他对证去呀! “可惜呀,这么好的书,竟然不能看懂!”傅山扼腕叹息。 “有什么不懂的你问我呀!”禇英脱口而出。 话一出口,她就知道自己又失言了,果然傅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片刻后才笑了起来,“好!” 他将这一沓文札小心地收了起来,“不管怎么说,你给我的这样东西,说价值千金也不为过。罢了,我就为你破例一回。你那铺子打算几时开业?” “还没选日子呢!”禇英见他答应了,顿时喜不自禁,“本来想着,若是你不肯答应我,我这铺子只怕到猴年马月也开不起来,一家人的生计都指着这个呢,所以我才这么着急的。” “那好,我来帮你选个日子。”傅山摆出几枚卦板,在桌子上排了一排,很快就得出了结果,“就六月初九吧,宜开张,上梁,出行。这还有半个多月,你们装修店面,进货摆药,招募人手,时间上也尽够了。到时我一定过去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或者你们可以猜猜,师父为什么不肯回家?师父为什么热衷于做黑暗料理? 第35章 争执 褚英高兴地答应了, 但是她又想起了一件事,“您那弟子柳湘莲柳少侠, 他有一些东西落在我这里了,我想托您还给他。”一面将那一叠子银票拿了出来, “他当时走得甚急,我担心他有什么事;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?” 傅山接过去看了看,“这么多银子?这么说,他没有护送你们来回,突然就走了?” “哦,那倒不是!”禇英知道柳湘莲很怕他师父,连忙替他分说, “是我让他走的,怕耽误他的行程,临走时他就把这些丢给了我。虽然我开铺子也还缺些银子, 但我不想拿他的钱。” “原来是这样。”傅山显然注意到了她急切的样子,长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, 若有所思地道, “既然是他丢下给你的, 你就拿着吧。他这个人,若是不把钱放在你这里,早晚也会撒在别处, 倒不如你先替他保管着。若是可以,你gān脆用这些钱替他入份子,到时赚到钱, 分他一些就是,也免得他把家财都散光了。” 这样一大笔银子,要是入了股,那不成了药铺子的最大股东了,以后什么事还要那姓柳的说了算?开什么玩笑呢!这点上禇英不能同意,于是很坚决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,傅山又笑了,“你倒是心思多,他懂什么?要不然这银子就算你借用他的好了,接照你的说法,你本来还准备到处去筹钱呢,这样倒也方便,你们本来也有jiāo情在这里。” “对呀!我可以给他打个借条!反正找谁借不是借呢?”这样一想,就容易接受多了,禇英当即就写下了借据,jiāo给傅山,“那麻烦您看到了jiāo给他,我可以按月给他还钱,算利息也可以的。” 傅山并没有收,说是过两天柳湘莲估摸着也该回来了,让禇英亲自jiāo给他。想了想,傅山又突然唤人道:“帮我取一千两的银票子过来。” 见禇英看向他,便淡淡一笑,“你给我的东西,按说不只这个价钱;但若单以金钱去论,便是俗气了;这些银子你收着,算是我助你开店子用的,咱们以后也算是有了jiāo情。这金陵城乌衣巷一带,贵人很多,你要小心着点,循规倒矩便是;但若真是有人欺负到你头上,你也不用怕,我的名号还是有点作用的。” 沉思了一会,又道,“按说咱们应该要论jiāo情,不应该论长幼尊卑;但你年纪太小,若是突然把你捧得太高,难免会招人嫉恨。这样吧,你对外只说是我的关门弟子,咱们虽有师徒之名,但只以平辈论jiāo;你记得的这些东西,对我都很有用,你于我,算是亦师亦友,我也不敢托大。你看怎样?” 这件事上禇英当然没有意见,有这么棵大树靠着,为何不用?至于这千两银子,她却不好意思收下,能得到傅山的帮助,已经是意外之喜,她倒没想过太多。但是在傅山的再三要求之下,她也只得收下了,这次说明了师父是入的股,到年底了她要给师父分红的。 傅山笑了笑,“医药济世,本不该以钱财为念。但知道了你家里的情况,我也不好说你。只是你以后千万要记得,不要挟医自重,基本的德行和操守还是要有的,要不然,你这个挂名弟子我也是不认的。” 禇英连忙称是,又笑道,“什么叫挂名弟子?千真万确,您就是我师父。这些中医上的理论,我是打算要和您从头学起的,至于和这西夷医书融汇贯通,咱们以后还可以讨论切磋。您看怎么样?” “融汇贯通?”傅山想了想,顿时恍然大悟,“极好!我怎么没想到呢?到底你是孩子,头脑灵活,行,咱们就来做这件事。你学你的,我学我的,等咱们都学会了,到时再摸索出一套新的理论出来,我相信,有更多的妇科疾病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!” “我正是这个意思!”禇英立刻站了起来,“师父在上,请受徒儿一拜!” 行了大礼之后又问,“这拜师父是不是还要备什么礼?我都没有准备,以后补上可还行?” 傅山大笑起来,正要说话,就见冒浣莲端了茶盏进来,有些诧异地道:“师父今天看起来很开心啊!我看您好久都没有这么笑过了,”一面又看着禇英,“你倒是好本事,一来就逗得师父哈哈大笑,怎么做到的,说说吧,咱们也都学着点。”言语之中多少有些轻慢。 傅山闻言有些不悦,接过茶盏,揭开杯盖啜了一口,又放了回去,“浣莲,这位禇家姑娘,以后便是你们的师妹了,你和大家都说一声,虽然她年纪小一些,但你们都不可欺负她,若是我知道你们中有人以大欺小,以qiáng凌弱,我是再不会饶过的,知道么?” 冒浣莲闻言吃了一惊,看了禇英好几眼,这才应了声是,端着茶盘下去了。 “您的徒弟们好像都很怕您?”禇英好奇地问。 “还行,他们都很尊重我。”傅山笑了笑,又问,“你此行去接祖母,一路上可还顺利?” 禇英不想将家事太过渲染张扬,也只一笑,“还好。现在祖母和弟弟妹妹都安顿好了,我也能够安心做事了。只是等这铺子开张走上正轨了,我还要去京都一趟,以后也很可能都要来回奔波,说到底还是个劳碌命。” “金陵到京都,也不算太远,路程也就十几日。我知道的几个世家里,一年来回几趟的也有很多。到时你若要去,可以和我说一声,我可以帮你安排车队同行。”傅山说着又拿出了禇英给他的手记,“你若是不急着回去,就在这里逗留几日,这里面有什么看不懂的,我好随时向你请教。” 见禇英答应了,他又叫人过来,“给你禇师妹安排个住处,要gān净整齐一点。”想了想又道:“我看就在我那外间搭张chuáng吧,她要在此住上几日。” 那徒弟一听,也觉得诧异,因为信任如冒浣莲,师父也从不许她进出自己的房间,更不要说住在一起了。但是看一眼禇英这没长成的样子,他也没想太多,连忙应了一声,就去准备了。 傅山给禇英安排的这个住处,在书房另一边,隔着书房便是傅山的寝处;褚英在这里住了两三天,每天上午,傅山看完几个病人后就早早挂了牌子,然后在书房里翻阅相关的书籍,不懂的地方还要着禇英来询问,不知不觉中,两人的分析和整合已经比禇英写的东西还要多了。 傅山见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,于是叹了口气,“算了,我还是回金陵吧。等你那药铺子开张了,你在那里给我收拾出一间房来,我一面坐堂问诊,一面来做此事。依我看来,你写出的东西实是冰山一角,这里面必定还有许多我不懂和不知道的东西。”又看了一眼褚英,“想来你也急着回家了。今天天色己晚,又没有月亮,你们就不要连夜赶路了,明天一早再走吧。” 不单傅山在学习,禇英也在看书,疯狂的补习这些基本的中医知识。到了晚上,褚英觉得有个问题自己没弄明白,她想知道中医上说的带下诸症和妇科上所说的炎症到底有什么联系,各自对应着什么,因此又到书房里去找书来看;见书桌上傅山的手记,好像也正好看到这一章,便去寻了纸笔,也抄录了下来,因见傅山的房门开着,想问他一下,便叫了好几声师父。 房间内无人应声,褚英想了想,便走到他房门前往里看了看,里面果然没有人。这么晚了,傅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,chuáng上也叠得整整齐齐的,只是他chuáng旁的小柜子上却放着一沓纸,显然是他打算在睡前看的。 褚英想着那沓纸上可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,但是没人在房里,不告而取是不是不太好呢?那么自己看上一眼,然后给他放回原处可还行?性急的人往往如此,一旦心里有事,便抓心挠肝的,褚英也不例外,因此大着胆子进了傅山的房间。 仔细翻看着,纸上果然有褚英想知道的东西,傅山还另外写了注解,批着药方药性,褚英看得入神,恨不得能拍下来,毕竟这些中医中药的名词于她来说很陌生,她一时也没法完全记住。 正看得入神,褚英突然听到身后轻轻一响,她吓了一跳,连忙将那沓纸藏在身后,转身一看,两人都愣住了,“怎么是你?” 进来的不是别人,正是柳湘莲,因为有要紧的事情要禀报傅山,他直接闯了进来,谁成想没看见师父,倒看见了他想不到的人。 “你藏了什么在后面?”见褚英神色紧张,柳湘莲顿时面色不善起来,“你偷拿师父的东西?” “我没有!”褚英顿时大感委屈,这叫偷拿吗?明明是偷看而已,不,是光明正大的看,就算师父知道了,也不会怪她的! “你还不承认?”柳湘莲顿时生气了,不管怎样,夜己经深了,她一个女子,出现在男人房间里,这就是不对劲,而且看她的神情,明明就是作贼心虚。 “手上拿着什么东西?给我看看!”柳湘莲不由分说就要上来拿。 “不行!”褚英下意识地就将那叠纸抱在胸前,“不关你的事,你走开!” 见柳湘莲突然抢身过来,她吓得退了好几步,一屁股坐在chuáng上,“你别过来!” 柳湘莲哪里肯听她的话,立刻便要上手来夺,褚英gān脆将那叠纸压在胸下,整个人都伏在chuáng上,“说了不给就不给,你有毛病啊!” 一个要夺,一个拼命护着,两个犟脾气拧在一起,谁也不肯放手,只是褚英哪里是柳湘莲的对手?被他在肩上拍了一下,半边手臂都麻了,柳湘莲趁机夺走了文稿,还示威般地扬给她看,“鬼鬼祟祟的,原来是为了师父的文稿!三更半夜的,还敢潜到我师父的房里!这算什么?亏我还觉得你虽然狡猾,本性却是好的,如今可怎么说?”他越想越气,拿着文稿的手都颤抖了起来。 褚英好不容易从chuáng上爬了起来,刚要说话,柳湘莲一掌将她推了回去,“你就呆在这儿吧,好教师父知道,我并非冤枉你!” 褚英再一试,发现自己竟然一动不能动,不由急了,“我怎么动不了啦?你说,你是不是把我打到半身不遂了?你快放了我!” 柳湘莲冷笑一声,“放了你?那得看师父怎么说。我也在这等着,看师父会怎么处置你;别以为你也认了师父,就能胡作非为;无极门下的弟子,没有你这般不讲规矩的!” 褚英这才知道,傅山所创的这个门派叫无极门,而柳湘莲看上去又不像是学医的,倒不知这无极门是做什么的门派。但她本来也不知道什么教派规矩,况且也心虚,只得又小声哀求柳湘莲,“你就放了我吧!我保证,不会再有下次了,我是看师父不在,我才偷偷看的,师父若是在这里,他也不会说我什么;再说了,又不是什么秘笈,只是一些治病的方药,我看了也记不住,这不和没看一样嘛?你不看咱们现在是师兄妹,也看以前的jiāo情吧?你就放了我,好吗?” 她不提两人的jiāo情还好,这一提,他更生气了,“呵呵,jiāo情?你和我有jiāo情吗?早知今日,我当初在船上也不该救你,在林子里也不该救你,在别处也不该理你!我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!我现在很后悔,你知道吗?我后悔当初认识你!” 褚英这下也生气了,“既然这样后悔,那就离我远些!为什么我在哪里,你就要巴巴的跟了来?我的事,和你有什么关系?这么看不惯我,你gān脆打死我好了,反正你也不是没这个本事!你放心,我不会怪你的,谁叫我眼瞎呢?像你这种不分青红皂白,寻了人的错处,就想一棍子打死的,我也不敢招惹,我怕了你还不成吗?” 两人都气得不行,相互瞪视着,恨不得在对方身上瞪出几百个透明窟窿来,不同的是,褚英是动弹不了没法子,柳湘莲则是不忍心动手。 良久,褚英皱了皱眉头,“你放开我,我肚子痛。” 她说的是真话,小肚子一阵接一阵,很明显的胀疼了起来,似乎是小刀子在刮,又伴随着痉挛般的悸痛,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。若不是实在受不了,她绝对会硬挺着,不会再求他的。 柳湘莲看了她一眼,转过去不理她。 “你特么……”褚英痛得缩起了身子,喃喃自语道:“柳湘莲,你等着,等我能动弹了,我弄不死你……” 第36章 尴尬事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, 不管褚英痛得死去活来,柳湘莲坚持认为她是装的一一之前的很多事都证明了, 她十分狡狯,撒起谎来眼睛都不带眨的, 他可不想再上她的当。 褚英简直被他打败了,折腾了一两个时辰,她突然感觉到一阵轻松,接着感到自己身下一阵温热cháo湧一一她这时才恍然,这样的痛苦,原是她的初cháo要来了。 要死了,这下让她还怎么做人? 这可是在傅山的chuáng上啊!褚英简直无地自容了, 在心里咒了这该死的柳湘莲一千遍一万遍。她恨不得立刻跳起来,给他一顿好打,劈头盖脸的那种。 “柳湘莲!”她突然拼尽力气叫了一声。 柳湘莲正在一旁守着, 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,等着师父回来。被褚英一叫, 他一下子惊醒了, “什么事?” “你若不肯放我, 就去帮我找师父来吧!”禇英有气无力地道。 想了想,她突然又尖叫起来,“不, 不能叫师父,你,你走开!你们都不许过来!” “呵, 莫名其妙!”柳湘莲翻了个白眼,换了个舒适些的姿势继续打瞌睡。 不能怪他心狠,若是换个别人,比如冒师妹,他也不会这么生气,而且说不定会放她一马。这个女子,誓得给她点教训;小小年纪,若是知道改过,倒也不是不可原谅,继续撒谎就不对了。 反正一切等师父回来再说。 结果也真是巧了,傅山不知到哪里去了,居然一夜没有回来。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,禇英有气无力地问柳湘莲,“你说,师父到底去了哪里啊?” 柳湘莲不理她,径直出门去了,片刻后才回来,面无表情地看着禇英,“师父回来了,看你怎么说!” 见禇英睡在自己chuáng上,傅山当然也很惊讶,但是听到柳湘莲的述说,他也就一切都明白了。当然,他也不好说柳湘莲什么,毕竟这个弟子是为了自己。 “一切都是个误会。湘莲,禇师妹年纪还小,就算有什么不是,那你也得多担待些,至于让你生这么大的气吗?你呀,这性子可得改改,还是这么不管不顾的。” 傅山说着就上前来,替禇英拍开了xué道,“没事了,你起来吧。我昨晚上有点事,没能赶回来,你再要看什么东西,直接和我说,我都会拿给你的。” “你怎么还不起来?”柳湘莲冷冷地看着她,“你可别装啊,我又没将你怎么样,一个手指头也没动过你的。” “师父,您让他先出去,您也出去。”禇英脸埋在被子里,小声道。 柳湘莲不明白,正还要说些什么,傅山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。带些责备地看了柳湘莲一眼,他转身走了出去,“湘莲,你还不走?” 柳湘莲有些摸不着头脑,但也只能跟了出去,傅山又对他道,“去叫你冒师妹过来,让她带一套自己的衣服。” 等柳湘莲带着冒浣莲过来的时候,傅山已经进了书房,见到两人,傅山便对冒浣莲道:“进去看看你禇师妹怎么样了?” 冒浣莲领命进了房间,就听到里面两人低声在说话,不一会儿似乎又听到禇英的哭声,柳湘莲心下虽然觉得不妙,但他也不知道禇英到底怎么了,又不敢问傅山,因此只得呆站在这里。 傅山看了柳湘莲一眼,好笑的同时又觉得无奈,这个徒弟别的都好,就是有时候有些偏执。这样的性子,是得好生磨一磨了。 又过了片刻,就见冒浣莲扶着禇英从里屋出来,两人手上都抱着傅山chuáng上的垫单被褥等一应物件。 “我去帮师父洗chuáng单。”禇英红着脸,低着头,很快的往外走去,她已经没脸见人了好不好?幸好这个师父是女科大夫,善解人意。至于柳湘莲,她看都没看一眼,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,等这几天过了,他且等着。 “我也去,我去帮师妹。”冒浣莲笑了笑,意味深长地看了柳湘莲一眼,也跟了出去,留下柳湘莲在屋子里不知所措。 “师父,我,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?”见每个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很怪异,他也意识到了什么,但一时又反应不过来,只得硬着头皮问道。 “你哪里有错?”傅山看了他一眼,忍不住想笑,“不过你禇师妹被你得罪了倒是真的。依我说,你去向她赔个不是吧!” “可是……”柳湘莲真的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,就算师父偏袒,硬按着他的头要他道歉,他也只能认了,可那也得有个由头啊。 “看来你是真不明白……”傅山无奈地摇了摇头,“我和你明说了罢,你禇师妹,昨天晚上刚好来天葵了,而且还是初次,连她自己也没想到。你呢,愣头愣脑的,硬是将她困在这里,不许她离开;事情弄成这个样子,她可不得恨死你吗?她现在,可算是长成大人了啊!” “啊?这,这,这我也……”柳湘莲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,“师父,此事我委实不知,她,她也并没有说起……” “她应该怎么和你说呢?”傅山好笑地反问。 柳湘莲深深低下了头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 此刻他心里又是害羞,又是愧疚,又是后悔,还很心疼,恨不得左右开弓扇自己几巴掌。 我怎么这么混帐呢?她昨晚嚷了多少次肚子疼,也恳求了那么久,我全都置若罔闻,我还是个人么?我怎么就这么拧呢? “我,我去向她道歉,我去给她洗衣裳!”一急之下,柳湘莲开始口不择言。 “又来了,你说话之前就不能过过脑子吗?”傅山毫不客气地开始训斥他,“她能让你给她洗衣裳?” “师父,我,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,我只知道我现在很后悔!” 傅山叹了口气,“道歉倒是应该的。要不然她怎么知道你很后悔呢?好好的和她说话,以后不许再欺负她;要不然,我也不会放过你。去吧!” “嗯!”柳湘莲松了口气,如遇大赦,连忙蹿出门去,傅山忍不住又笑了起来。 见禇英和冒浣莲在后面院子里洗衣服,还有说有笑的,柳湘莲又不敢过去了;当着冒师妹,这些道歉的话也不好说出口是不是?还是过一会吧。 又过了一会,衣物都清洗晾好了,冒浣莲也走开了,柳湘莲正准备上去说话,周成又过来,禇英和他jiāo待了什么,他点了点头,就去马棚子里牵马了,看来因为这几天都不方便,禇英是要他先走。 好不容易周成走了,师父又过来了,然后两人就这么站在院子里说起了话。柳湘莲实在等不及了,想着师父也算是个知情人,又是半个长辈,于是大着胆子上了前,向着禇英一揖到地,红着脸向她道歉,“昨天的事,真是对不住!” 禇英一见他,自然没什么好脸色,冷哼一声将头转向了一边。柳湘莲是下定了决心来道歉的,自然愈发陪着小心,“我确实错得离谱,这样吧,你,你若是能高兴,打我骂我都使得。” 禇英冷笑了一声,“不敢,柳少侠是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,我可是偷jī摸狗的无耻小人,我哪敢打你骂你呢?昨天你能留我这条小命,我已经很感激了,我还要多谢少侠不杀之恩呢!”论起嘴巴不肯饶人,禇英也是排得上号的,岂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原谅了他。 她这么一说,柳湘莲更加无地自容了,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。傅山一看,论起打嘴仗,这柳湘莲不是对手,以后只怕是要被她治得死死的了,不由心里暗乐。有心要帮柳湘莲说说话,他面上却只是淡淡的,“湘莲,这就是你的不是了;昨天禇师妹已经多番恳求你,为什么你不肯放过她呢?就算不念同门之谊,你们还有一路去睢阳的jiāo情呢。再说了,她还是个女孩子,你就不能让一让她嘛?你当时让她走了又如何?反正她也飞不出这里,是不是?” 柳湘莲拱着手,只是不说话,怕自己说的越多,错的越多。被傅山这一提醒,禇英也想到了柳湘莲和自己的那些前情,又想到自己兜里还揣着他给的几千两银子,好歹他还算自己的大债主呢,自己也不能得罪他太狠吧?万一他恼羞成怒,不肯将银子借给自己怎么办?到时候自己又该到哪里去筹措这样一笔巨款呢? 想到这里,她面色也缓和了些,看向柳湘莲道,“算了,大人不记小人过,我懒得和你计较!你以为我是为昨天晚上的事?我为的你不肯相信我!你既不相信我,也就是置疑我的人品,那么大家也就没有再相处的必要。你的银子,我现在急用着,但是我会写借据给你,还会付你两成利;等把你的钱还清了,咱们也就各走各的,当然了,你以后有需要用钱的时候,我也会帮你一回,仅此而己。”说着她便从袖子里取出写好的借据,“这个给你吧,你收好。” 柳湘莲只觉兜头一盆凉水浇下,心里竟然慌乱起来。他当然明白,禇英这样做,是因为她并没有原谅自己,所以才如此生分。 这次算是把她得罪狠了,这也是活该,谁叫他生性多疑又冲动呢?所谓的自作自受,作茧自缚,约摸如是,自己这性子,在她面前是得好好改改了。 明明觉得已经看懂了她,可还是一次次的失态,做错事,这是为什么呢?这下连他自己也搞不懂自己的想法了。 见禇英将借据递了过来,他本想一气之下将它毁掉——他送银子给她的时候,就没打算要回来。他是真心的想帮她,她怎么就不明白呢?但是想了想,他还是紧紧地将它攥在手心里,借据就借据吧,他以后自有打算,只是从现在开始,自己得尽量沉稳一点。 禇英见他收了借据,心下自然也轻松了些,于是还笑了笑,“这样不是很好么?你借这钱,就相当于是你在向我赔礼道歉,咱们这下总算两清了,一次次的,我还真怕没完没了呢!”一面也不再理会他,又问傅山,“师父,你刚刚说的那个产后惊悸之症,我觉得和我写的有一点对不上,不如咱们再去看看吧?” 傅山看了柳湘莲一眼,两人一起走了;柳湘莲自是觉得无趣,想了半天,去马棚里帮禇英喂马了,顺便将她的马儿刷得gāngān净净。 他安慰自己,好歹帮她做了点事情是不是? 心里,却不断的回想着师父说的那句话,她,长大了! 这两日里,柳湘莲每见了禇英,总想上去说些什么,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。仿佛是一瞬间,他感觉她已经有了丰盈婉约的女子模样,于是他不敢再造次。从那一夜的尴尬之后,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,仿佛有一些新的东西在他心底滋生,又好像有一些东西在渐渐远去,他抓不住,也弄不明白。 六月初九,骄阳似火,暑气蒸腾。 乌衣巷这边,元绪早早的让人用净水泼洒了街道,又在门前挂好遮阳的帘子;辰时初刻,在阵阵鞭pào声中,黑底金漆的药铺招牌缓缓升了上去,挂定,禇记同安堂正式开张了! 能在乌衣巷开药铺子,自然应该是有根底的人家,只是众人打听了一下,都不知道这姓禇的是什么来头。而且据店伙计们说,这药铺的东家竟是个才十二三岁的少年,因为长得单薄,说是个孩子也不为过。这是哪家偏房庶支的子弟放出来历练的? 因为好奇,这条街上的邻近的商家们也都来捧了场,围着说几句吉祥话,道一声恭贺,又或是送来一些小礼物,元绪都着人一一登记在册,并备了谢礼。 开药铺的讲究很多是很多的,比如不能祝人财源广进,也不能说客似云来,因为这对街坊邻居和周围的人来说不吉利;又比如两边的木楹联也是那句熟悉的“但使世间人无病,宁可架上药生尘”,还比如药材也分五性,比如治肝的药材属木,宜摆在东面和东南面,治心疾的药材属火,最好摆在南面,等等,不一而足;褚英也是亲历亲为了才知道有这么多讲究。这些天来,她和元绪两人忙得人仰马翻,才终于把这店铺折腾得似模似样。 当然了,作为创新,褚英还做了个大大的水牌,上面写着名医傅鼎臣在此行医坐堂,每旬前五日看诊的信息,另外又写着:傅氏关门弟子褚英,可接诊各种产难诸症,妇科杂症。 人们这才了然,原来这是一家专以看妇科产科为主的药铺子,还有南六省知名的妇科圣手傅山傅鼎臣坐镇,难怪人家这么有底气。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,乌衣巷的人们都知道,当日傅鼎臣曾誓言再不踏进金陵一步,让城内多少希望得到他诊治的贵妇淑媛徒叹奈何。可为什么七年之后,他又回来了呢? 作者有话要说:这种情节是不是太毒了?我也觉得有一点 第37章 老郡主 不管城内的人们有多少疑惑, 总之褚记同安堂是大张旗鼓的开业了。至于说这药铺的背景,傅鼎臣就是一块镇山石, 有他在,官道上江湖上, 谁敢不给他几分面子? 更不要说还有容尚书家的三儿媳妇容三奶奶,陈阁老的小女儿荀家少奶奶,非富即贵,那都是送了贺礼彩屏的,这也可见这禇家姑娘的jiāo际圈了。同一条街上的两家生药铺子冷眼看着,见到了这样的排场,也都没有什么声响, 有一家甚至还送来了贺礼,毕竟定位不同,侧重擅长的东西不同, 说不定大家以后能相得益彰呢? 开业三天试业,傅山整天都呆在店子里。褚英特地在后面院子里为师父收拾出了两间房, 东西也都置备得一应具全, 供他起卧休息。 为了随时接应难产急产, 褚英购置了一辆马车方便出入。她毕竟还是个女子,不方便成天骑着马。 周成自告奋勇学会了驾车,又跟着杜仲学习药材的收采、晾晒、pào制等各种知识, 以便里里外外能帮忙应付;除了留下祖母和元林看家,银容银宝都到铺子里来帮手,连褚湘也硬跟了过来, 她是吃过苦头的,因此毫不娇气,跟着银宝到处gān活,没有一点千金小姐的自觉。 褚英见一家子都来帮忙,不由感慨地对元绪道:“外面看着我们一家子小孩儿,哪知道小孩子做起事来,未必就比那大人差呢,一家子就要齐心协力,和和气气的才好。” 元绪深以为然,面上也不由的洋溢起笑意,褚英又问:“过几天就要去陈阁老家的家塾里上学了,你都准备好了吗?荀家少爷让你看的那几章书,你可都看完了?进学堂后先生要考校的。” 元绪嗯了一声,“姐姐,那些我都看完了,后面我也看了好些,对照着父亲以前写下的注释,我已经懂了个七八分,有几处不明白的,我都拟好了问题,准备向先生求教的。” 禇英笑了,“好好读书吧,就算没有功名,能多懂些道理,也不是坏事。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。” 两人正说着话,禇湘跑了过来,“姐姐,傅先生让你过去呢!”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,她对禇英已经十分依赖了;毕竟血缘关系在这里,禇英为了弥补她受的苦,对她又分外亲切。 亲眤地摸了摸她的头,禇英牵上她的手,“走,你和我一起去,方才晒药怎么直接用手抓呢?这手上都起疹子了,得叫傅先生给你看看。” 这时已经是下午,看诊的人少了许多,傅山的一位弟子正在代师父诊脉,傅山则抽空在后堂喝水歇息,在和另外几个徒弟jiāo待些什么。一见禇英过来,便问:“你前几天订做的几样东西,今天他们都送过来了,模样怪怪的,怎么个用法,你和我说一说?” 禇英一看,原来是自己前段时间画了图样,订做的三样东西:一个是竹制的胎心听筒,一个是薄铁产钳,还有一个胎头吸引器。因为材料有限,禇英都根据它们的应用原理做了改良;比如胎头吸引器,因为需要用到负压吸引,她还订做了一个配套的竹制唧筒,唧筒上配了牛皮接头,也不知到底合不合用。若是有瑕疵,也只能在以后的使用中慢慢摸索改进了。 褚湘年纪还太小,这些器械的用法倒不好当她面说,于是褚英让傅山帮忙先看看褚湘疑似过敏的手臂,傅山仔细看了,告诉她没什么大事,煮点艾叶水洗洗就好,褚英应下,让妹妹找银容煮艾叶水去,这才又详细的向傅山介绍起这些器械的用法。 每说一样,傅山就拿起翻来覆去的看,然后叹一声,“原来如此!当初我怎么没想到呢?”剑眉微微拧起,似乎想到了什么,他的神色又开始忧郁起来。 禇英心想,这些器械也是这么多年来西方医学累积的成果,到了近现代,人们都还在使用,也是不断改进的,哪里是某一个人突然灵机一动就能想到的呢?看着傅山沉默黯然的样子,她突然又想起了柳六叔的话,家室妻小的话题,在傅山这里是个禁忌,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故事呢? 虽然百般猜测,禇英还是不想多问,一则是避免提起人家的伤心事,再者她也并不是个喜欢八卦和打探的人。感伤片刻后,傅山倒是很快缓了过来,“这个铺子,我看你安排打理得很不错;等过段时间走上正轨,咱们分开来在这里坐堂就行;你只负责诊断,我常用的方子,这里的掌柜过几天就会明白,或增或减,他心里也有数;遇到难产寻救的,我和你一起去,能救得一个是一个,你看怎么样?” “我当然都听师父的。只是这几天过了,我先要和师父告个假,去京都一趟。父母已经三四遍来信催我了,我再不去,他们该生气了。当然,我会尽快回来的,家里有元绪照顾,铺子这里,还要麻烦师父帮我看着些。” 傅山摇了摇头,“看看,这就拿师父当苦力了;我也是,上赶着收个徒弟,还得给她出钱出力,白做工还得看店子,说出去别人都不能信的!” 禇英忍不住笑了起来,“谁叫我命好呢,碰到这么好的师父,别人求还求不来呢!师父这么多徒弟,他就宠我!你们说说,师父怎么就独宠我一人呢?” “哈哈哈哈,你这促狭鬼!”傅山正喝了一口水,闻言噗地一声全喷了出来,连旁边两个师兄也笑个不停。 “去去去,一天到晚没个正形,说你长大了吧,偏还是这么口无遮拦的;我就不懂了,你一个女孩儿家,说什么宠不宠的?你就不知道害羞的么?” 傅山本来打算冷着脸的,片刻后还是忍俊不禁地笑了。不知为什么,在禇英面前,他总是严肃不起来,大概是两人碰到一起后,就没一件严肃的事。 “哎,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害羞,大概是因为脸皮太厚了吧!”禇英故作沉重地叹了口气,“师父啊,脸皮太厚是病吧?能治吗?” 两人正在说笑,突然外面守着柜台的杜仲跑了进来,“姑娘,您快出去看一看,外面来了一顶鸾驾,听说是王府的郡主娘娘,可能是特地来找傅先生瞧病的;那气派大着呢,让傅先生亲自出门去接,要不然就拆了咱们的店子!” “哪里来的郡主娘娘,这么嚣张?”禇英疑惑地看向傅山,傅山一愣,立刻站了起来,“褚英,这郡主可不好惹,你代为师出去看看,为师上趟茅房。”说着便飞快的起身走了。 “哎,哎,师父!”禇英叫着没反应,气得狠狠地跺了跺脚。 你就不能等会再上茅房吗?人家点名来找你的好不好?说好的镇店之宝呢?你都觉得不好惹了,还推我出去,这算怎么回事儿? 元绪上学去了,师父又溜号了,禇英没有办法,只得硬着头皮去见这位郡主娘娘。 果然,一辆四驾的豪华彩轿马车停在药店门口,外面一二十个丫鬟小厮一溜排开,没有打旗牌,说明是临时出行。 “民女见过郡主娘娘!”在导仪官的指引下,禇英来到马车旁,跪下地来行礼如仪。 里面轻轻嗯了一声,又有女官唱道,“娘娘下轿,闲杂人等暂避!”立刻便有旗牌打了起来,往四处街角拦人去了。接着,一只圆润白晳,珠光宝气的手从轿内伸了出来,下面的女官连忙爬上车辐扶住,立刻又有人递上脚踏子,就听得环佩叮当,香气袭人,这位郡主娘娘下轿了。略停了脚步,四周看了看,她这才又起步往店子里走去。 “起来吧!郡主让你进来回话。”那女官又远远地道。 禇英只得连忙爬了起来,掸了掸身上的灰尘,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靓蓝围裙和头巾,这才忐忑地跟了进去。 一进店门,就见当面的高柜子已经被拖开,当堂摆了一把高背大椅子,这位郡主娘娘满头珠翠,全身锦绣地坐在堂上,睥睨地看着众人。 呃,风韵犹存,珠圆玉润的,是位老郡主。 特地来找傅山,难道也是慕名而来? 今天这样的人还真不少,很多女人都是特地来围观坐堂的傅大夫的,谁叫他长得俊呢! 这位郡主娘娘看上去得有五十多岁了,虽然打扮入时,脂粉鲜亮,然而下垂的眼角和富态的双下巴都bào露了她的真实年龄。 “民女参见郡主,不知郡主娘娘所患何疾?不如将症状分说一番,民女也好替您诊治?”禇英硬着头皮道。 “大胆!郡主没有允你说话,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?”一旁的女官喝斥道。 “对不起对不起,民女一时忘形,只是民女是个医者,自然要尽医者问询之职;还请娘娘恕罪!”禇英连忙又趴在了地上。 “小小年纪,也敢大言不惭的说你是医者?你师从何人呐?”那老郡主傲慢地问道。 “民女学医时间虽短,却是傅山先生的关门弟子,千真万确的!”禇英不卑不亢地道。 “呵呵,他能有几岁呀?怎么就有关门弟子了?这是打算养老了吗?”郡主又冷笑一声,“看你还有几分胆识,那你抬起头来,让我仔细瞧瞧。” 禇英委屈,然而也只能乖乖地抬起头来,面临她的审视,接着那女官又令禇英起身。想着伸头一刀,缩头也是一刀,褚英也就不怎么害怕了,于是神色平静地站了起来。 郡主则gān脆从椅子上走了下来,围着禇英转了一圈,上下打量一番,片刻后才皱着眉头问,“你就是禇英?今年几岁了?” “回郡主的话,过了年就十三了。” “怪不得,我就觉得你看上去还小。”郡主叹了一口气,回到椅子上,命令周围的人,“都退下吧。” 一时屋子里的人走了个gāngān净净,只留下了那个贴身的女官。 禇英正觉得莫名其妙,那郡主又问,“都快十三岁了,怎么还只来过一次天葵吗?” 这是什么怪问题? 禇英脸一下子涨得通红。 这样尴尬的事情,为什么会连这个郡主也知道?这是哪个乱嚼舌头,还到处去说?这不是要命吗? 见禇英的表情,那郡主也约略知道了些什么,有些失望地摇摇头,“看样子还得等些时日。”又问禇英,“你可知道我的身份?” 这话问的,您当然是郡主啊,仪仗都打出来了,现在这满街的人都知道! 禇英正腹诽着,就听郡主淡淡道,“告诉你也无妨,我是傅山的亲娘。” 我的天哪,这么刺激的吗?师父的亲娘居然是郡主?看不出来啊! 怎么他从来没有提起过? 不过师父虽然寻常都只着布衣,行动之间确实带着一股子高雅贵气,也难怪了。只是为何这郡主娘来了,他就要跑呢?这娘俩闹矛盾了? 禇英感到奇怪,忍不住偷偷抬起头,看了这郡主好几眼。 “别看了,他长得不像我,跟他爹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”郡主没好气地道,“这脾气性子也像极了他爹,一样的拧,我真是拿他们爷俩没办法。” “说起来,他肯回金陵,你有大功,我得好好赏你。”郡主说完,旁边的女官就让人抬过来一个大箱子,展开给禇英看,里面金银玉器,彩缎辉煌,应有尽有。 “这些东西你留着。若是他肯长久的呆在金陵,这赏赐还会更多,你听明白了吗?” 看着这一箱huáng白之物,禇英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想扑上去的冲动。 这一箱子都是钱,都是钱啊!顺便当上一样,应该也能换上几百两银子,够店里周转一阵子了。真正开了店,她才知道什么叫花钱如流水,需要开销的地方实在太多了,哪怕加上柳湘莲和师父的资助,她手头上的银子也已经不够用了。她做梦都想有这么一箱子钱摆在她面前,而现在,这个梦想实现了! 只不过,师父不属于她,她也没这个胆子卖了师父,哪怕是卖给他妈。 这些钱,她拿不得。 第38章 一朵奇葩 咽了咽自己的口水, 禇英慢慢的又低下了头。 见禇英两眼放光的样子,郡主淡淡地笑了, “我可以再等两年。等你及笈了,若是能让他和你成婚, 这些东西,你要多少有多少。若是能生个一儿半女,那就更好了,我死也能瞑目了。” “啥?成婚?谁?”等禇英好不容易理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后,她差点惊掉下巴,“您说什么?让我和师父成婚?可他比我大了足足有二十岁!再说了,那可是师父啊?师父和徒弟, 那可是乱了辈分,那会被别人戳脊梁骨的!” “这有什么?师父而己,还是刚认的, 又没有血缘,真是迂里迂气的, 别人爱怎么说说去, 关他屁事!再说了, 年龄大一点也不是问题,我的儿子我知道,他心细, 知道疼人,你若是能嫁给他,那是你的福气!”郡主扬着下巴, 傲慢地道。 好的好的,我也知道师父长得好,有本事,性格好,心地好,可问题的关键是,我和他根本没什么啊?这是谁传出去的话,都传到他妈耳朵里了?禇英觉得莫名其妙,“郡主娘娘,可是我并没有……” “嗯,我都知道,”郡主一抬手,打断了她的说话,“我也知道事情没这么容易。当时谁都以为他只是一说,可是他竟然真守了这么多年。这样吧,我看你也是个机灵的,你抓紧些,时间长了,想必他对之前的事情慢慢的也就淡了;这么多年过去了,依我看,是因为没有碰到另外一个合心意的人;若有了可心的人,他也就不会再守了。” 似乎想到了什么,她显得十分生气,“一晃都十年了,他竟然守了十年!那个贱女人还是不肯放过他,死也不肯放过他!” “她是谁?是师父的意中人吗?”一直埋在心底的这个疑问终于问了出来。想到马上会知道答案,禇英甚至还觉得有点小紧张,这个她,想来一定是师父为之守着的人了。 “她是山儿少年出门闯dàng时遇到的女子,出身微寒,我不待见。可山儿一意孤行的娶了她!” 带着掩不住的嫌恶,郡主摇了摇头,“我是想过要她死,可她怀了孩子,那可是傅家的骨肉,我就没有动手。她自己命短福薄,生孩子时难产死了,一尸两命!这能怪别人吗?” 郡主的语气激动起来,“可我的山儿,他居然就此发誓终身不娶!他也不回金陵,也不理会他的父母!你说说,他又没个兄弟姐妹,这是要让他傅家绝后吗?他爹也一直和我吵吵嚷嚷的,这,这不是可笑吗?难道是我让她死的?生孩子这道鬼门关,多少人过不来?别人家里能这样?我是她亲娘,我生他的时候,何尝不是骨裂身伤?我难道不是在刀尖上走?他有没有想到我?啊?!”郡主浑身都颤抖起来,声音苍老而悲怆。 原来如此! 师父的爱人生孩子时一尸两命,所以他才下了决心要jīng研女科,尤其是产科;十年过去了,他仍然矢志不移,他发誓终身不娶,因为他觉得对不起她;原来,师父竟然是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人! 这样痴情的男人,大概是绝版限量的,不要说这样崇尚三妻四妾的时代,就算是在现代,那也稀罕得很,简直比动物园的滚滚还珍贵。 更何况这人还生得这般清俊挺拔,又兼着言行高雅,举止端方,惊才绝艳。 禇英觉得连自己都要心动了,但是更多的,是一种由衷的慨叹,一种高山仰止的敬意。不管是他对感情和婚姻的执着与真诚,还是对女子发自内心的关爱与悲悯,都让她觉得,只可敬仰,不可亵渎。 但看着郡主情绪这样激动,她也不好再说些让有的没的,只好安慰她道,“郡主不要生气,想来师父也是心中有结,过不去自己那个坎,才这样自伤自艾,这正说明师父是个有情有义之人;他对天下人都悲悯有情,难道单单厌弃自己的生母?我想,一定不会的,这个心结迟早会解开,师父,他会回家的。” 郡主不由站了起来,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,“你说的是真的?” 褚英gān笑着,正还要说些什么,郡主却将她抓得更紧了,神情十分殷切:“我就知道,你是个明白人;这么多年了,多少女子过眼,他从来不萦在心,而今好不容易,他有了点松动的苗头,我可就指着你了!你有什么要帮忙的,尽管和我说,我只有一个要求,你给我尽快把他弄到手!” 禇英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。 这,这像个当妈的说的话吗?这只怕也是个奇葩吧? 呆呆地看着郡主,禇英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。郡主见禇英似乎吓到了,不由冷笑一声,“我倒是想高看你一眼,没成想你也就这点胆魄?这世界上,男人对女人用手段的多了,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对男人用用手段?他既然不避讳着你,你平时就该主动些,嘘寒问暖,加衣添饭,多方照应;等你大些了,哄他上了chuáng,生米煮成熟饭,像他这样的人,难道还能不负责任?” 禇英没法再装傻了,咽了咽口水,她有些艰难地看着这位奇葩郡主,字斟句酌地道:“听几位师兄说,师父武功深不可测,等闲人根本不能近身,他又是个男的,他自己要是不愿意,谁还能qiáng迫他不成?何况,师父是个重情义的人,既然能守誓十年,他就能守二十年,三十年,这已经不单是一种承诺了,我觉得,这已经成了他的执念,他是不会再接受别人的,我们又何必勉qiáng他呢?这样不是让他心里更难过吗?” “不过是让他再找一个女人,生儿育女,繁衍子嗣,得享天伦,这都是好事,他为何要难过?再说了,qiáng迫一下怎么了?多少夫妻婚前没见过,qiáng拉乱配来,婚后还不是好好过日子?远的不说,就连他爹还是我抢来的呢!”郡主又哼了一声。 啥?傅山的爹是被他这郡主娘抢来的?故事怎么越听越劲爆了呢? 见禇英吃惊地瞪大了双眼,郡主更加得意了,“千真万确,他爹是被我抢进王府做了仪宾的;他爹本是山西人,是个应试的举子,我见他生得风流俊俏,就让人去打听,结果他竟然说家中有了未婚妻;这怎么行?我当时就命人将他绑进王府,关了十来天后,就与我成亲了。怎么样?现在孩子都这么大了,他再闹,那也翻不过我的手掌心去!” 这一阵接一阵的,确实把禇英雷得不轻,雷得她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。 半晌,她才回过神来,喃喃地道,“这,这是郡主身份高贵,我不过一介民女,就算想抢人,那也不能够啊?” “那总有别的办法,”郡主微皱着眉头,片刻后突然眼睛一亮,看向禇英,“你不是正学医用药么?那敢情好,你可以给他下点药啊!不管chūn